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短暂的清醒和对峙后，沈星落因失血和毒素的残余影响，很快又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萧临渊的状况同样糟糕，多处伤口在河水浸泡后边缘泛白，隐隐有发炎的迹象，体力也透支到了极限。
“不能留在这里。”萧临渊环顾西周，声音沙哑低沉。河边太过暴露，湿气重，且容易成为野兽的饮水路径。他必须找到一个更安全的栖身之所。
他咬紧牙关，再次将沈星落背起。每动一下，身上的伤口都叫嚣着疼痛，但他只是皱了皱眉，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河岸向下游更为崎岖难行，但植被也更茂密的方向走去。
（萧临渊内心独白：这女人看着没几两肉，背起来怎么这么沉？肯定是骨头太硬！跟她的脾气一样！）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沈星落伏在他宽阔却微微颤抖的背上，昏迷中似乎也能感受到这份颠簸与艰难，偶尔发出无意识的痛吟。这细微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萧临渊的心，让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来保持步伐的稳定。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萧临渊感觉双腿如同灌铅，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他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壁下，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洞口。洞口垂挂着茂密的藤蔓，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遮蔽。
他心中一喜，小心地拨开藤蔓，先将沈星落安置在洞口干燥处，自己则捡起一块石头，警惕地朝洞内掷去。石头滚落的声音在空荡的洞穴内回响，并无野兽的咆哮或异动。
松了口气，他这才弯腰钻了进去。洞穴不大，但足够容纳两人，地面相对干燥，也没有明显的动物粪便和巢穴痕迹，是个理想的临时避难所。
“算我们运气还没背到家。”他低语一句，返身将沈星落抱了进来。
安置好沈星落，萧临渊不敢停歇。生存的本能驱使他再次忙碌起来。他收集了更多的干柴和柔软干燥的苔藓，在洞穴中央重新升起了篝火。跳跃的火焰不仅带来了温暖，也驱散了洞内的阴湿和黑暗，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接着，他撕下自己龙袍内衬仅存的、相对干净的布料，走到河边浸湿。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掌心的水泡和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萧临渊看着自己破皮红肿的手掌，再看看河里游过的一条肥鱼，恶狠狠地想：等朕缓过来，把你们全抓了烤着吃！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呃，好像没锅？）
回到山洞，萧临渊跪坐在沈星落身边，目光落在她肩胛那处狰狞的伤口上。经过河水的浸泡和颠簸，伤口周围有些红肿，隐约有化脓的迹象。
他的眼神沉了沉。
“沈星落，忍着点。”他知道她听不见，但还是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他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迹和血痂。动作间，难免牵扯到伤处，昏迷中的沈星落痛得蜷缩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临渊的手顿住了，他看着女子因痛苦而蹙紧的眉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无措”的情绪掠过心头。他杀人如麻，执掌生杀大权，此刻却怕自己笨拙的动作会加重她的痛苦。
（萧临渊：朕金口玉言，砍头抄家都没手软过，怎么擦个伤口手有点抖？一定是太累了！对，就是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动作变得更加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清理完伤口周围，他看着那嵌入皮肉的断箭箭头，眼神一厉。必须取出来！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以防万一的贴身匕首——幸好未被河水冲走。在火焰上反复灼烧消毒后，他看向沈星落苍白的小脸。
“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稳如磐石，刀尖精准地划开皮肉，动作快得只在一瞬！
“呃啊——！”剧烈的疼痛让沈星落即使是在昏迷中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身体猛地一弹。
萧临渊几乎在同一时间，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她没受伤的肩膀，防止她乱动。他的额角也沁出了冷汗，不是因为费力，而是因为……心疼。
当啷一声，染血的箭头被挑出，丢在地上。
他迅速用干净的湿布按压止血，然后又撕下几条布料，重新为她进行了包扎。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打了一场大仗，后背竟己被冷汗浸湿。
（萧临渊看着地上那枚带血的箭头，又看看沈星落终于舒缓一些的眉头，暗暗发誓：这背后放冷箭的混账，朕迟早将他千刀万剐！）
夜幕彻底降临，洞穴外传来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和偶尔的野兽远嚎。洞内，篝火噼啪作响，映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晕。
萧临渊将外袍脱下，架在火边烘烤，自己只着单薄的中衣，坐在沈星落身旁。他也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动作粗暴首接，与对待沈星落时的谨慎小心判若两人。
或许是取箭的剧痛刺激了神经，沈星落悠悠转醒。
肩胛处传来阵阵钝痛，但比之前那种灼烧般的剧痛要好上许多。她眨了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跳跃的篝火，以及火堆旁那个……只穿着白色中衣，头发凌乱，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落寞的男人。
他正低头，笨拙地给自己手臂上一道伤口上药，眉头紧锁，嘴角下抿，带着几分跟伤口较劲的执拗。
这一刻，没有九龙盘绕的龙袍，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卫，没有冰冷肃穆的金銮殿。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执掌她生死的胤帝萧临渊。
她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谨小慎微、时刻戴着面具的女官沈星落。
他们只是两个坠落崖底、伤痕累累、互相依偎着取暖的普通人。
这个认知，让沈星落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是解脱？是荒谬？还是……一丝她不愿承认的平静。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萧临渊猛地转过头。西目相对，他眼中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关切，随即又迅速被惯有的深沉所取代。
“醒了？”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平静无波，“感觉如何？”
沈星落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两个字：“……还好。”
萧临渊拿起旁边用大片树叶盛着的清水，递到她唇边。“喝点水。”
这一次，沈星落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她注意到他递水的手上，新增了许多擦伤和磨破的水泡，掌心甚至还有一道明显的割痕。
是为了生火，为了取水，为了照顾她……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
喝过水，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为什么？”最终还是萧临渊打破了沉默，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重复了悬崖边那个未得到答案的问题，“为什么要替朕挡那一箭？”
沈星落沉默了片刻，避开他迫人的视线，望着跳跃的火光，轻声道：“陛下忘了？臣说过的，两清了。”
“两清？”萧临渊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沈星落，你我的账，岂是区区一箭就能两清的？”
“那陛下还想如何？”沈星落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带着疲惫和嘲弄，“臣的命就在这里，陛下若要，随时可以拿去。”
“你！”萧临渊气结，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口，让他脸色白了白。他死死盯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意、不甘，还有一丝……受伤？
“沈星落，你就非要这样跟朕说话？”他几乎是咬着牙问。
“那陛下希望臣如何说话？”沈星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苍凉的笑，“像以前一样，战战兢兢，曲意逢迎？还是感恩戴德，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将臣囚于身侧，谢陛下……逼走了林殊言？”
再提到“林殊言”这个名字，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萧临渊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冷气。“你就那么在乎他？”
“是。”沈星落回答得毫不犹豫，尽管心口因这个答案而泛起细密的疼痛，“他在乎我，真心待我。不像有些人，只会强取豪夺，以势压人。”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萧临渊的痛处。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雪。
“好！很好！沈星落，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等找到出路，朕会让你亲眼看着，你所珍视的一切，是如何一点一点，在你面前毁灭！”
说完，他愤然转身，走到洞穴的另一侧，背对着她坐下，周身笼罩在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中。
沈星落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心中并无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更深的疲惫和酸楚。他们之间，似乎永远只能是这样的互相伤害，不死不休。
她不再看他，蜷缩在温暖的篝火旁，闭上眼睛。身体的极度疲惫很快战胜了精神的煎熬，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星落被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呓语惊醒。
“……冷……好冷……”
是萧临渊的声音。
她撑起身子望去，只见萧临渊蜷缩在离火堆稍远的角落，身体微微发抖，脸色潮红得不正常，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
沈星落心头一紧，也顾不得之前的争吵，挪到他身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萧临渊？萧临渊！”她轻轻拍打他的脸颊。
萧临渊似乎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不停地呓语着，声音破碎而痛苦。
“父皇……别走……别丢下渊儿……”
“母后……母后……渊儿好怕……”
“血……好多血……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沈星落怔住：他在叫……父皇母后？还说自己怕？这……这真的是那个冷酷强势、说一不二的胤帝萧临渊吗？）
这些脆弱无助的呓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沈星落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临渊，褪去了所有的盔甲和伪装，只剩下一个彷徨无助、沉浸在童年噩梦里的孩子。
紧接着，他的呓语变了，带上了更强烈的情绪，是愤怒，是不甘，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沈星落……不准走……”
“你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恨朕……也好……只要你看着朕……”
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哀求：
“星落……别恨我……别离开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以这样一种方式从他口中唤出，沈星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胀痛，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他因高烧而痛苦蹙紧的眉头，看着他干燥起皮的嘴唇，看着他毫无防备、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
那些刻骨的仇恨，那些日夜折磨她的怨怼，在这一刻，奇异地模糊了。
她忽然想起，他也不过是个自幼失去双亲，在宫廷倾轧中艰难求生，最终踩着累累白骨登上皇位的可怜人。他的强势，他的霸道，他的不择手段，或许只是他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坚硬外壳。
鬼使神差地，沈星落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挪到自己的腿上，让他枕着她。接着，她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残破但相对厚实的外袍，盖在了他身上，连同他之前烘烤干的、属于他的那件外袍一起。
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温暖他因高烧而时而冰冷时而滚烫的身体。
“没事了……没事了……”她低声在他耳边安抚着，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我不走。”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份温暖和安抚，萧临渊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呓语也慢慢平息，最终沉沉睡去，只是呼吸依旧灼热急促。
沈星落抱着他，低头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无比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困惑，有挣扎，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柔软。
第一次，她抛开了帝王与女官的身份，抛开了家仇与旧怨，仅仅作为一个女人，对怀中这个脆弱而强大的男人，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怜惜。
洞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
洞内篝火温暖，两个本该势同水火的灵魂，在绝境中，以一种极其别扭又无比自然的姿态，紧紧依偎在一起，共同对抗着漫漫长夜，以及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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