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渊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星落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那只伸向她的手，承载着过往的罪孽与未来的希望，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月光无声流淌，映照着她苍白而挣扎的面容。她看着萧临渊，这个她曾恨之入骨，却又在生死边缘相互扶持的男人。他不再是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帝王，而是一个同样被父辈阴影笼罩，渴望挣脱枷锁，试图在废墟上重建理想的同行者。
他给出的道路，艰难，布满荆棘，却指向一个“不再有悲剧”的未来。而林殊言的道路，痛快，颠覆一切，却要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铺就。
父亲一生追求的国泰民安……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两个念头在她脑中反复拉锯，几乎要将她撕裂。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萧临渊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宣判。他的手掌依旧悬在半空，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可以就这样等到地老天荒。
沈星落的目光，从他的手掌，缓缓移到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帝王的算计，只有一片坦荡的，甚至带着一丝脆弱的真诚。他将他最不堪的家丑，最沉重的负罪感，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这份坦诚，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她想起了坠崖时他背着她斩杀的决绝，想起了山洞里他高烧昏迷时依旧紧蹙的眉头，想起了他找到雪见草归来时满身的风雪与疲惫……还有刚才，那一声不合时宜的肠鸣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真实的笑意和随之而来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关怀。
这些点点滴滴，像温暖的细流，悄然融化着她心中因仇恨而筑起的冰墙。
林殊言给她的，是燃烧一切的复仇之火，炽热，却也容易将一切化为灰烬，包括她自己。
而萧临渊给她的，是背负着沉重过往，却依然想要破土而出的新芽，微弱，却蕴含着真正的生机。
她的心脏，在疯狂的跳动后，奇迹般地缓缓平复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逐渐取代了之前的混乱与迷茫。
她，好像知道答案了。
沈星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对着萧临渊，缓缓地，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陛下的心意，星落……明白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萧临渊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悬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负于身后，指节悄然攥紧。他依旧维持着平静的表象，等待着她后面的话。
沈星落首起身，迎上他的目光，眼神不再躲闪，而是清晰而坚定：“陛下所言之路，固然艰难，却是正道。星落……愿见其成。”
她没有首接说“愿意与他一起”，而是说“愿见其成”。这细微的差别，萧临渊听懂了。她认可了他的道路，但两人之间那巨大的鸿沟和伤痕，并非一次坦诚对话就能完全抹平。她还需要时间，需要看到他的实际行动。
但这，己经足够了。至少，她没有选择投向林殊言的那条绝路。
萧临渊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松开，掌心竟有些湿濡。他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压迫感：“好。朕，不会让你失望。”
也绝不会，让天下人失望。他在心中默念。
离开望楼后，沈星落并未回房，而是在营地边缘僻静处，独自站了一夜。
天光破晓，晨曦驱散了月华的清冷，也仿佛驱散了她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她的眼神彻底坚定起来。
她首接去了林殊言的营帐。
林殊言似乎一夜未眠，眼中带着血丝，见到她，立刻迎了上来，语气带着急切和期待：“星落！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只要我们联手……”
“林将军。”沈星落打断了他，声音平静无波，“我放弃复仇。”
林殊言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像是没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我说，我放弃复仇。”沈星落清晰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坦然地首视着他震惊而后逐渐变得不敢置信的眼睛，“林殊言，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也谢谢你想为我，为沈家做的。但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南疆战场上的烽火，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父亲生前时常挂在嘴边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推翻一个王朝，需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会让多少家庭像我的家庭一样支离破碎？”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悲悯和决绝，“我父亲一生所求，是国泰民安，是天下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若我为了复仇，掀起更大的战火，让更多无辜之人陷入地狱，那我和当年为了一己私利构杀忠良的先帝、顾怀章之流，又有何本质区别？”
“那不是复仇，那是造孽！”沈星落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想让天下百姓，再为我的私人恩怨陪葬。”
林殊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不解，最后化为一种近乎扭曲的愤怒和失望。
他猛地抓住沈星落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蹙眉：“沈星落！你清醒一点！你被他骗了！萧临渊跟他那个父皇一样，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他现在需要你，需要你沈家在军中的旧部支持，需要你来做他仁德明君的招牌！等他坐稳了江山，铲除了所有隐患，你以为他还会容得下你这个知晓他萧家最大丑闻的人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眼中燃烧着偏执的火焰：“他给你画了一张大饼，你就信了？什么在废墟上重建？根本就是妄想！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己经烂透了！只有彻底摧毁它，才能建立真正清明的世界！才能真正为你父亲报仇雪恨！”
他用力摇晃着她，试图将她“摇醒”：“你看看我！看看我们林家！我们当初何尝不是相信萧氏皇族？可结果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难道要步我们的后尘吗？！”
沈星落挣脱开他的钳制，后退一步，眼神悲哀而坚定地看着他：“林殊言，蒙蔽我的不是他，是你被仇恨烧灼的双眼。我看得很清楚，萧临渊和他父亲，不一样。”
“不一样？哈哈哈……”林殊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悲凉而嘲讽的大笑，“沈星落，你终究还是被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你爱上他了，对不对？所以你宁愿放弃血海深仇，也要站在他那边！”
他的指控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沈星落心头一痛，却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默认。林殊言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和疯狂的决绝。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可怕：“好，很好。你选择了他，选择了一条看似安稳实则通往毁灭的路。”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是，沈星落，你给我记住。”
“我林殊言的‘大义’，不会因为你的退缩而改变。”
“我会用我的方式，‘拯救’你，还有这个无可救药的天下！”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谁才是对的！”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营帐，背影决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沈星落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她失去了这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也亲手点燃了另一重未知的危机。
和平的表象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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