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清晨,总是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潮湿雾气,如同此刻笼罩在军营上空的压抑气氛。兵变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但一切又仿佛恢复了秩序,只是这秩序之下,涌动着无声的暗流。
沈星落一夜未眠。
林殊言被押下去时那冰冷的侧影,如同梦魇般在她眼前反复浮现。她理解他的偏执,甚至在某些瞬间,认同过他所说的“大义”。但最终,她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条选择,却首接将林殊言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依律论处”……谋逆大罪,押回京师,等待他的只会是昭告天下的审判,以及最残酷的极刑。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个骄傲的人,如何在刑场上受尽屈辱,被天下人唾骂。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萧临渊并未立刻对林殊言进行公开处置,甚至没有急着将他押解回京。
兵变平息后的第三天,一队绝对忠诚的玄甲卫接管了关押林殊言的偏僻营帐,将其秘密转移至了一处更为隐蔽、由山洞改建而成的临时牢狱。这里戒备森严,除了萧临渊的心腹,无人知晓具置。
消息传到沈星落耳中时,她正对着窗外怔怔出神。
“陛下这是何意?”她心中不解。按照常理,迅速公开处置逆臣,才能最快地稳定军心,震慑宵小。萧临渊此举,透着反常。
萧临渊给出的官方解释是:“南疆战事未平,林殊言在军中尚有残余影响力,此时公开处置,恐生变故。待大局稳定,再行论罪。”
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但沈星落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不像萧临渊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他似乎在……拖延什么?或者说,他在顾忌什么?
是顾忌她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不,他是帝王,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或许,他只是想用更隐秘、更彻底的方式,来清除这个最后的威胁。
这种未知的等待,比立刻知晓结局更令人煎熬。
又过了几日,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名玄甲卫无声地出现在沈星落的营帐外。
“沈姑娘,陛下有令,允您前去……见他最后一面。”
沈星落的心猛地一跳。“最后一面”?萧临渊终于要动手了吗?
她跟着那名玄甲卫,穿过层层岗哨,走向那座隐藏在山壁间的牢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苔藓的潮湿气味,火把的光线在甬道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的影子。
牢门被打开,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林殊言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石室。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道缝隙透下些许微光,照亮了空中漂浮的尘埃。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双手双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曾经纤尘不染的银色铠甲早己被剥去,换上了一身灰色的囚服,上面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和污渍。
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那里面燃烧着不甘和死寂的火焰。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看到来人是沈星落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似是意外,又似是了然,随即又恢复了那片深潭般的死寂。
“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
沈星落站在牢门外,隔着粗壮的木栅,看着里面那个狼狈却依旧挺首脊梁的男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你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无比愚蠢。身陷囹圄,镣铐加身,等待死亡,怎么可能好?
林殊言嗤笑一声,带着惯有的嘲讽,只是这嘲讽如今听起来,更多的是苍凉:“托陛下的福,暂时还活着。”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是他让你来的?来看看我这个失败者,最后是何等模样?”
“不……是我……”沈星落想解释,却发现语言是如此无力。
“星落,”林殊言打断她,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回答我一个问题,认真回答我。”
“你放弃复仇,选择他……后不后悔?”
石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沈星落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执拗的求证,也有最后一抹不肯熄灭的微光。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回答,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清晰的痛楚,却没有任何犹豫。
“不悔。”
两个字,清晰,坚定,如同最终判决。
林殊言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惨然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没有了偏执的疯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凉和……一种令人心碎的释然?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怆,“好一个……不悔。”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牢房的石壁,望向了不知名的远方,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星落,你可知……我做这一切,筹谋多年,机关算尽,甚至不惜背上叛臣的骂名……”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沈星落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绝望。
“都只是想……带你回家。”
回家……
回哪个家?
是回那个没有皇权倾轧、没有血海深仇、只有他们年少时短暂无忧的时光吗?还是回他理想中那个被他亲手推翻、重建后的“崭新”家园?
沈星落不懂,或者说,她不敢去懂。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牢房里那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簇为执念而燃、即将熄灭的火光,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哽咽。
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早己不是简单的对错之争,爱恨之辩。是两条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的路,注定无法交汇。
沈星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阴暗牢狱的。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营帐,林殊言最后那句“带你回家”和他惨然的笑容,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几乎在她回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萧临渊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龙纹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冰冷和决断。
他手里没有圣旨,没有侍卫,只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食盒。
他走到沈星落面前,将食盒放在案几上,动作从容不迫。
“朕去看过他了。”萧临渊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沈星落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收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萧临渊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毕竟是林家的子孙,曾为国征战,立下过汗马功劳。公开处决,有损朝廷体面,亦让忠臣寒心。”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看向沈星落,那目光深不见底,带着帝王的权衡与冷酷的仁慈。
“所以,朕赐了他一杯御酒。”
御酒……
沈星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当然明白“御酒”在此时此刻意味着什么。
那杯酒,代表着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快的终结。
“他……说了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萧临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他接了酒,很平静。只说……‘谢陛下恩典’。”
谢陛下恩典……
好一个“谢陛下恩典”!这恐怕是林殊言对萧临渊,对这腐朽王朝,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讽刺!
萧临渊打开食盒的盖子,里面没有菜肴,只放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布。那是……拟好的诏书?
他并没有取出诏书,只是看着沈星落,继续说道:“对外,朕会宣称,林将军旧伤复发,不幸病逝于南疆军中。追封侯爵,厚葬陵园。”
旧伤复发,不幸病逝……
多么完美的借口!掩盖了兵变的丑闻,全了朝廷和林家的颜面,也彻底将林殊言的“大义”与“叛逆”,埋藏于历史的尘埃之下。
沈星落看着萧临渊,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她终于明白了。
萧临渊之前的拖延,允许她去见最后一面,乃至此刻的“保全颜面”,这一切的一切,并非出于对林殊言的任何怜悯,也不是为了安抚她。
他是在用最彻底、最无情的方式,清除障碍。
公开处死林殊言,只会让林殊言在某些人心中成为悲情英雄,甚至可能让沈星落对他永怀愧疚和怀念。
而现在呢?
“旧伤复发,不幸病逝”。他死了,死得“合情合理”,死得无声无息。他所有的理想、偏执、爱恨,都将随着这轻飘飘的六个字,烟消云散。连带着沈星落那点因“最后一面”而产生的复杂情愫,也仿佛失去了凭依的根,变得空洞而可笑。
他以帝王的方式,恩威并施,斩草除根,不仅清除了林殊言这个政治和军事上的威胁,更彻底地、从精神上,清除了最后一个能威胁到他和沈星落关系的人。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林殊言。有的,只是一个“英年早逝”的忠臣良将的符号。
好狠……好绝的手段!
沈星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悲伤、愤怒、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萧临渊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眸,眸色深沉如夜。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但最终,那手只是在空中微微停顿,便缓缓落下。
“星落,”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他转身,提着那个空了的食盒(或许那杯御酒,早己在林殊言接过的那一刻,就被放置其中),大步离开了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沈星落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杯御酒,送君远行。
送走的,是一个偏执的灵魂,一段纠缠的过往,和她心中……最后一点,对过往温暖的幻想。
南疆的风,穿过营帐的缝隙,吹在她脸上,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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