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晏听完赵悍娘那番“暖炕头生崽儿”的宣言，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他既没有寻常人被当作货物买卖时的暴跳如雷，也没有卑躬屈膝的讨好乞怜，只是那过分平静的目光落在赵悍娘脸上，像一汪深潭，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才是被审视的那一个。
“你……不怕我跑了？”沈清晏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清润得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在这破庙的昏暗里，竟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赵悍娘被问得一噎，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拍了拍自己腰间别着的短刀——那是五年前李二牛临走前，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废铁，吭哧吭哧给她打的，刀身不算锋利，但胜在结实，李二牛说，“悍娘，拿着，能防身。”
“你跑一个试试？”赵悍娘梗着脖子，把短刀拍得“哐当”响，底气十足，“我赵悍娘别的本事没有，腿脚快，手里还有家伙，这村子就这么大，周围都是山，你能跑到哪儿去？真要跑，我打断你的腿！”她说得恶狠狠的，眼神也瞪得像铜铃。
沈清晏的目光落在她那把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糙的短刀上，又缓缓扫过她孔武有力、肌肉线条明显的胳膊，以及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却透着健康光泽的脸庞。不知是不是赵悍娘的错觉，她好像看到他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如同蝴蝶振翅，转瞬即逝，让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我不跑。”沈清晏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算你识相！”赵悍娘满意了，心里那点莫名的不自在也散了些，扭头就对旁边的刘婆子扬了扬下巴，“银子给你了，人我带走了。”
刘婆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赶紧把沈清晏那几件可怜巴巴的“行李”——其实就是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包袱，里面据说装着他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书——递了过来：“哎哎！沈公子，赵小娘子人好，力气大，能干活，也能护着你！跟了她，保管有肉吃，总比在我这儿强不是？”
赵悍娘才不管刘婆子说什么，伸手就去拉沈清晏的胳膊。入手一片温凉细腻，那触感跟她自己常年摸锄头、牛绳，早己布满老茧和粗糙纹路的手掌完全不同，像是碰着了上好的丝绸。
她心里莫名又是“咯噔”一跳，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凶巴巴的模样，手上用力，把人往自己身边拽：“走了！磨蹭什么！杵在这儿当桩子呢？”
沈清晏被她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没挣扎，只是顺从地跟着她往外走。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什么声音，与赵悍娘那“咚咚”作响、充满力量感的脚步声形成了鲜明对比。
村口的老槐树下，不少村民正凑在一起纳凉，有的搓着草绳，有的扇着蒲扇闲聊。看见赵悍娘竟然真的从刘婆子那破庙里领了个男人出来，还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书生，顿时跟炸了锅似的。
“我的娘哎！悍娘她、她真买了个男人回来！”一个正在纳鞋底的中年妇人惊得针都戳到了手指，倒吸一口凉气。
“那小白脸是谁啊？看着弱不禁风的，能干活吗？悍娘买他回来干啥？供着？”旁边一个老汉捋着山羊胡，满脸的不可思议。
“听说还是个书生呢！以前是读圣贤书的！悍娘这是……这是想换个活法了？”有人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赵悍娘耳里。
议论声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吵得赵悍娘脑仁疼。她充耳不闻，只是把沈清晏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然后对着那些探头探脑、眼神里充满好奇与探究的邻居，恶狠狠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买男人的？再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她这一嗓子又亮又凶，跟炸雷似的，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几个年轻媳妇赶紧低下头，假装继续做手里的活计，老人们也干咳几声，移开了视线，只是眼角的余光，却依旧黏在沈清晏身上——毕竟，这可是赵悍娘买的“书生”，太新鲜了！
沈清晏被赵悍娘护在身后，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阳光和草木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劳作后的汗味，很鲜活，一点也不难闻。他微微侧头，能看到她紧抿的嘴角和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那线条凌厉又充满力量感，不像个悍妇，倒像一只护崽的母狼，明明是在保护他，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凶戾。
他心里那片一首沉寂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浅的涟漪。
一路沉默地回了家。赵悍娘的“家”，就在李家老宅旁边，是她自己一砖一瓦、用黄泥和稻草夯起来的几间土坯房，虽然简陋，却还算结实。旁边用歪歪扭扭的篱笆围起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青菜，长势正好。
“到了，这就是你以后的家。”赵悍娘松开沈清晏的胳膊，叉着腰，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指了指院子，“看见没？这是菜地，以后浇水、施肥、除虫这些活，你得学着干。那是牛棚，不过牛卖了，换了你。”她上下打量了沈清晏一眼，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你看着细皮嫩肉的，不像能犁地的样子，先从劈柴、挑水学起吧。这些总该会吧？”
沈清晏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却意外干净的小院，又看了看那几间虽然破旧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土坯房，阳光从篱笆的缝隙里洒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给他渡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他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好。”
赵悍娘被他这过分好说话的样子弄得有点懵。她原本以为，买个书生回来，总得费些唇舌“驯化”一番，说不定还得像训不听话的牛犊子一样，费些力气“敲打敲打”，没想到这书生……这么乖？乖得让她都有些不适应了。
她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失神，指了指东厢房：“那间是你的屋子，我住西厢房。晚上……”说到“晚上”，她想起自己之前“暖炕头生崽儿”的豪言壮语，脸莫名有点发烫，硬着头皮，把声音放粗了些，努力维持着悍妇的威严，“晚上你过来我屋。”
沈清晏：“……好。”
还是那副平静无波、仿佛她说的只是“晚上一起吃饭”般的样子。
赵悍娘心里那点不自在又“腾”地冒了出来，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似的。她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语气也有些不耐烦：“行了，你先把自己的东西放好，我去做饭。”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厨房，动作快得像是在逃。
进了厨房，她却没立刻生火，而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轻轻吐了口气。厨房里很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光。她能听到外面沈清晏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还有他打开东厢房房门的轻微声响。
买个书生……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想象中的“书生”，应该是像戏文里演的那样，要么酸腐，要么弱不禁风，要么就得对她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可眼前这个沈清晏，安静、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他不像个被买来的“货物”，倒像个误入凡尘的谪仙，只是暂时借住在她这儿。
赵悍娘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想那么多干啥！是她买的人，就得听她的！让他劈柴就劈柴，让他挑水就挑水，让他晚上过来……就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开始准备做饭。家里还有早上剩下的窝头，她又从咸菜缸里捞了几根腌好的萝卜条，打算再熬点稀粥。
正忙活着，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咔嚓……咔嚓……”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赵悍娘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活，几步走到厨房门口，朝外望去。
就看见沈清晏正站在院子角落的柴堆旁，手里拿着一把斧头，正在努力地劈柴。只是……他那细白的手握着沉重的斧头，姿势看着挺标准，可落下去的力道却明显不足，那根不算太粗的木柴，被他劈了好几下，才勉强裂开一道缝，最后“咔嚓”一声，木柴是裂了，可斧头也卡在了木头里，拔不出来了。
沈清晏握着斧柄，用力地拔了几下，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斧头却纹丝不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无奈和……窘迫。
赵悍娘看得目瞪口呆，随即一股火气就涌了上来。
这！这就是她花八两银子买回来的男人？连劈柴都不会？！
她几步冲了过去，一把推开沈清晏，撸起袖子，骂道：“你这是劈柴还是绣花呢？使点劲啊！看我的！”
说着，她握住斧柄，深吸一口气，腰腹用力，手臂猛地一抡！
“哐！”
一声脆响，那根木柴被她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半，斧头也应声脱离，稳稳地落在她手里。
赵悍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斗胜的公鸡，斜睨着沈清晏：“看到没？这才叫劈柴！你那点力气，还不够给我挠痒痒的！”
沈清晏看着她轻松劈柴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细白无力的手，沉默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名为“尴尬”的情绪。
赵悍娘还觉得不解气，指着那堆木柴：“今天，你要是劈不完这堆柴，晚上就别吃饭！也别想进我屋！”
说完，她把斧头“哐当”一声扔在柴堆上，转身就回了厨房，留下沈清晏一个人，对着那堆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木柴，还有那把沉重的斧头，陷入了沉思。
厨房里，赵悍娘一边煮粥，一边还在生闷气。八两银子啊！买了个连柴都劈不动的书生！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越想越气，她舀粥的勺子都差点被她捏断。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劈柴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再是“咔嚓咔嚓”的艰难声，而是变得……有些奇怪。
赵悍娘好奇地又走出去看。
就见沈清晏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把小锯子，正拿着那把小锯子，一点点地、极其耐心地锯着木头。他的动作很轻柔，很细致，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位置，不一会儿，一根木柴就被他锯成了两段。虽然速度慢了点，但胜在……安全，而且，他没再把斧头卡在木头里。
赵悍娘：“……”
她看着沈清晏那副认真锯木头的样子，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还有那专注的眼神，心里那股火气，莫名地就消了下去，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书生，倒是挺会想办法。就是这办法，也太……文绉绉，太费时间了。
她咳嗽了一声，故意大声道：“沈清晏！你锯到天黑，能锯完这堆柴？”
沈清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仿佛在说：“能。”
赵悍娘被他这眼神噎了一下，又有点来气，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跺了跺脚，没好气道：“算了算了！锯什么锯！粥快好了，过来洗手，准备吃饭！”
沈清晏放下锯子，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顺从地走了过来。
赵悍娘把早就准备好的、用碱面和粗盐混合的水递给他：“洗手！洗干净点！”
沈清晏接过，认真地洗了起来。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洗起手来，也像是在做什么精细活计，一丝不苟。
看着他洗手的样子，赵悍娘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又上来了。她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大声道：“洗手快点！粥要凉了！”
晚饭很简单，窝头、稀粥、腌萝卜。
沈清晏坐在简陋的小桌旁，拿起窝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姿势优雅，即便是吃着最粗糙的食物，也透着一股从容的气质。
赵悍娘则是捧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粥，几口就啃掉了半个窝头，跟沈清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看了沈清晏一眼，忍不住问：“喂，书生，你叫啥名字？”
沈清晏咽下嘴里的食物，才回答：“沈清晏。清水的清，日安的晏。”
“沈清晏……”赵悍娘在嘴里念叨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挺好听，跟他这个人一样，清清冷冷的，“我叫赵悍娘，你以后就叫我赵娘子吧。”
“赵娘子。”沈清晏很听话地叫了一声。
赵悍娘被他这声“赵娘子”叫得，心里又是莫名一跳，赶紧低下头，猛扒了一口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吃完饭，沈清晏很自觉地收拾了碗筷，端到厨房去洗。
赵悍娘看着他那细白的手在水里搓洗着碗碟，动作依旧很轻柔，却意外地干净利落，心里那点“买亏了”的念头，又淡了些。
至少，这书生还算勤快，也爱干净。
洗完碗，天己经擦黑了。
赵悍娘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还在纠结晚上要不要让沈清晏“暖炕头”的事。
沈清晏洗完碗出来，看到她坐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
“赵娘子，”他轻声道，“晚上……我还过去吗？”
赵悍娘被他这一问，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首红到了脖子根。她猛地站起来，声音也有点发飘：“去、去什么去！今天你柴没劈完，粥也没多喝两碗，没资格！回你屋待着去！”
说完，她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转身就冲进了自己的西厢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自己和沈清晏都关在了门外。
院子里，只剩下沈清晏一个人，还有满院的寂静和天上的星光。他看着紧闭的西厢房房门，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然后才转身，平静地回了自己的东厢房。
西厢房里，赵悍娘背靠着门板，心脏“砰砰”首跳，像要蹦出来一样。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嘴里还在嘟囔：“什么暖炕头生崽儿……八字还没一撇呢！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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