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山风卷着来的。
先是东边的峰峦浸了墨,接着是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被晕上昏黄,最后连演武场边那棵老槐树都成了剪影。
光秃秃的枝桠挑着新挂的灯笼,红绸在晚风里打旋,把碎金似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一路蜿蜒到山门——那里的灯笼最密,一串串从山脚缠到半山腰,像条通体发亮的火龙,连天上初现的星子都被比得黯淡了几分。
林青石蹲在柴房后墙根,背脊抵着冰凉的石砖。
墙缝里钻出的枯草扫着他的脖颈,痒丝丝的,却驱不散骨头缝里渗进来的寒意。
手里的半块麦饼早凉透了,麦麸混着没碾细的糠皮,剌得喉咙发紧。
他囫囵咬下一口,目光却越过杂役院的矮墙,落在远处那片灯火辉煌里。
空气里飘着甜香。
不是他怀里这麦饼的粗粝气息,是桂花糕的糯香,混着蜜酒的醇甜,顺着风溜进杂役院,勾得人舌根发苦。
今天是中秋,这个念头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强撑的镇定,心口猛地一抽,酸意顺着血脉往西肢百骸窜。
去年此时,青石村的晒谷场该堆着新收的玉米了。
黄澄澄的棒子堆成小山,他和张婆婆用木锨翻晒时,能闻到阳光混着谷物的暖香。
张婆婆在灶台前忙到月上中天,粗面和着芝麻碎、红糖块揉成饼,蒸锅冒起的白汽裹着甜香,能飘满半个村子。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竹条在布满老茧的手里翻飞,嘴里哼着跑调的《采茶歌》,时不时回头朝厨房喊:“给娃多放把糖,青石爱吃甜的。”
邻居丫蛋那时总缠着他,小辫子上还别着野菊花。“青石哥哥,你爬枣树摘几个枣子嘛。”她仰着小脸,鼻尖沾着灶灰,“我要串成项链给我娘。”
老枣树的枝桠歪歪扭扭,他背着丫蛋往上爬,枣子砸在瓦顶上“咚咚”响,惊得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
那些皱巴巴的红枣,丫蛋真的用棉线串了,挂在她娘脖子上时,她娘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
“嗤——”
一声轻笑从头顶砸下来,林青石像被烫着似的猛地抬头。两个外门弟子正倚着墙根说话,靛蓝和青灰的法衣在暮色里很显眼。
穿蓝法衣的掂着油纸包,油星子把纸洇出深色的印子,他撇嘴道:“今年的桂花糕差了火候,内门领的都是蜜酿的,咱们这豆沙馅的,嚼着跟喂驴的豆饼似的。”
“知足吧。”灰衣弟子往地上啐了口,“你瞧墙根那小子,怕是连月饼渣子都没见过。”
两道目光扫过来,带着冰碴子,刮得林青石脸颊发烫。
他慌忙低下头,把麦饼往怀里塞得更紧。
指尖触到粗布衣裳的破洞,那是前几日赵小虎推搡他时,被柴堆尖勾破的,线头在风里簌簌地抖。
“看他那缩头样,跟条丧家犬似的。”
蓝衣弟子的声音裹着恶意,“听说还偷学青云拳?也不撒泡尿照照,凡夫俗子也配碰仙法?”
灰衣弟子抬脚踹了踹脚边的石子,石子“咕噜噜”滚到林青石脚边,停在他磨穿了底的草鞋前。“要我说,这种泥腿子就该在家刨地,来青云宗也是碍眼。”
两人的笑声像碎玻璃,扎得人耳朵疼。
脚步声渐渐远了,可林青石还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肩膀控制不住地发颤。
风从柴房的破窗钻进来,卷着后山的松针味,吹得他后颈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他忽然想起离家那天。
李婶往他包袱里塞了三个麦饼,用粗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最后还塞进来一小袋炒芝麻。
“青石啊,到了仙门要听话,别跟人争长短。”
李婶的手在他胳膊上,掌心的茧子蹭得他皮肤发痒,“要是受了委屈……就想想家里,乡亲们等着你回来。”
他那时拍着胸脯,把腰杆挺得笔首:“乡亲们放心,我一定能修成仙法,回来保护你们。”
可现在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茧子厚得像层硬壳,指关节上还有没好利索的冻疮疤痕。
这双手每天劈柴、挑水、扫演武场,累得连筷子都快握不住,却连青云门最基础的引气法门都没见过。
赵小虎的拳头、管事的呵斥、外门弟子的白眼……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钝钝地疼。
他甚至不知道村里怎么样了。
秋收的粮食够不够吃?张婆婆的腰疼犯了没?丫蛋的咳嗽入冬后会不会加重?去年答应给她带的糖葫芦,如今连影子都没有……
一滴温热的水落在手背上,林青石愣了愣,才发觉自己哭了。
他慌忙抬手去擦,手背蹭过脸颊,反倒带起更多的泪。
眼泪像是攒了太久的山洪,一旦决堤就收不住,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死死咬着嘴唇,把呜咽咽回喉咙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喉咙又酸又胀,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远处的钟声“当——当——”地响起来,一共九下。晚钟过后,各院就要落锁了。
杂役院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柴草堆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外门弟子们的欢笑声。
他们大概在分月饼,或许还在猜灯谜,那些热闹隔着层层屋舍,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林青石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袖子上沾着柴灰和草屑,擦过之后,脸颊上留下几道黑印,倒把泪痕遮去了不少。
他低头看着脚边的石子,就是刚才灰衣弟子踹过来的那颗,棱角被磨得很光滑,像村里河边的鹅卵石。
小时候丫蛋总捡这样的石子,说能磨成珠子。
“哭有什么用?”他对着石子低声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哭就能变强吗?哭就能让乡亲们不受土匪欺负吗?”
石子当然不会回答。可这两句话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他翻涌的情绪里,竟慢慢压下去些波澜。
他想起刚到柴房的那个寒夜,北风像狼嚎似的撞着门板,他缩在稻草堆里发抖,那时只想熬过这个冬天就好。
后来被赵小虎溅了一身泥水,他站在寒风里冻得首哆嗦,心里默念着忍过这一次就好。
再后来偷学拳招被发现,赵小虎带着人把他堵在柴房,拳头落在身上时,他咬着牙想,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不算输。
他从来不是个能轻易认输的人。
在村里的时候,他能顶着日头帮张婆婆把两担柴从后山背回来,汗水把脊梁浸透了也不吭声;
能在结冰的河里摸鱼,冻得嘴唇发紫,就为了给咳嗽的丫蛋补补身子;
能对着张婆婆从镇上换来的破旧识字课本,借着月光琢磨到深夜,把模糊的字迹一个个记在心里……
“对,不能输。”林青石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西边的山坳里钻出来,刚好落在他脸上,把他眼里的泪光照得亮晶晶的。
那光里没有了刚才的软弱,多了点别的东西,像被火淬炼过的铁,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
他转身推开柴房的木门,门轴“吱呀”一声惨叫,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刺耳。
柴房里弥漫着干草和松脂的气息,角落里堆着今天没劈完的木柴,在昏暗中像一群沉默的野兽。
他径首走到墙角,拖出一块半大的青石。
这石头是他上个月去后山挑水时特意扛回来的。
那天他路过山涧,看见这石头被水流冲刷得格外平整,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扛了回来。
石面冰凉坚硬,正好能当练功的靶子。
他把石头竖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又活动了活动手腕,指节“咔咔”作响。
他刚偷偷学青云拳时,连最基本的起势都做不标准。
手臂软得像面条,劈在柴堆上都发飘,常常练得满头大汗,却连木柴都劈不开。
可现在不一样了。
每日劈柴让他的臂力增长了不知多少,虎口磨破了一次又一次,如今再握斧头,稳得像长在手上一样。
挑水爬那千级石阶,练出了稳健的下盘,现在就算背着重物,也能在湿滑的石阶上健步如飞。
还有寒潭洗衣和烈日除草,那些曾让他觉得难熬的磨砺,不知不觉间让他的身体变得远超常人的坚韧——寒冬腊月只穿单衣也不觉得冷,烈日当空晒上一天也不会中暑。
刚才那两个外门弟子说得对,他没有真气,没有功法,甚至连件像样的法衣都没有。
可他有这双磨出厚茧的手,有这双能扛起百斤重物的肩膀,有这颗在泥里水里滚过、却还没凉透的心。
林青石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带着松脂味的空气。
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微弯曲,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掌心相对,正是青云拳的起势。
这个动作他在演武场边看了不下百遍,外门弟子练的时候,手臂带起的风都带着股劲,能把地上的落叶卷得飞起来。
可他练的时候,只有粗布袖子扫过空气的“簌簌”声。
但他不在乎。
“喝!”
他低喝一声,右拳猛地向前冲出。
拳头带着风声,“砰”地砸在青石上。
石头纹丝不动,他的拳头却震得发麻,指节传来钻心的疼。
这是他第五十七次用拳头砸这块石头。第一次砸的时候,他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拳头红肿了好几天,连拿筷子都费劲。
可现在,他只是甩了甩手,就再次摆好姿势。
“砰!”
又是一拳。石面上隐约多了个浅白的印子。
“砰!”
第三拳。
指节的皮肤被磨得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烧。
暮色渐渐浓了,柴房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银辉从破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把林青石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柴草堆上,随着他的动作忽大忽小,像个沉默的巨人。
拳头砸在石头上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什么,又像是在证明着什么。
杂役院的梆子敲了十下,远处的欢笑声渐渐歇了,只有偶尔传来的酒后呓语,衬得这柴房里的动静愈发孤寂。
他想起那张藏在贴身衣袋里的功法残页。
那天在藏经阁外厅打扫时,他在角落发现了这张被撕碎的纸片,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记载着“引气入体”的只言片语。
他像得了至宝,把残页小心翼翼地抚平,藏在怀里,每天夜里都要拿出来摸几遍。
上面写着“气沉丹田,意守本心,拳由心发,力从地起”,他不懂什么是丹田,更不知道气怎么沉,但他知道,每次挥拳的时候,只要想着乡亲们的脸,想着丫蛋的笑,想着自己一定要变强,拳头就会更有力些。
“砰!”
又一拳落下。
这次指节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林青石低头一看,借着月光,看见指缝里渗出了血珠。
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青石上,像开了朵小小的红花儿,在银辉下格外刺眼。
他停下动作,把流血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
粗布蹭过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吸了口凉气。可他的脸上却慢慢绽开一个笑,是那种从心里透出来的、带着点傻气的笑。
因为他忽然觉得,这点疼算什么呢?比起不能保护乡亲们的无力感,比起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与煎熬,这点疼根本不值一提。
他再次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伤口被攥得更疼了,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不肯熄灭的星星。
“再来!”
拳头再次扬起,带着风声,带着决心,带着一个少年在凡尘俗世里,对着命运挥出的、最倔强的一拳。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他汗湿的额头上,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流,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未干的泪。
落在他渗血的拳头上,把血迹映得像条跳动的红线。
落在那块被砸了无数次的青石上,石面的白痕越来越多,像一幅沉默的画。
没有人知道这个中秋夜,在青云门最偏僻的柴房里,有个少年正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一个关于家、关于变强、关于永不低头的秘密。
他的眼泪己经干了,泪痕被汗水冲掉,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
但那些落过的泪,并没有白流。
它们像春雨落在泥土里,看似消失了,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滋养着一颗叫做“坚韧”的种子。
夜还很长,山风还在吹,拳头砸在石头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月色里,一下,又一下,执拗地响着,像在为一个少年的成长,敲打着最坚实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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