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青云山的轮廓刚从墨色里挣脱出来，林青石就被一阵尖锐的梆子声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霉味混着山里的潮气往鼻子里钻。
同屋的五个记名弟子己经在摸黑穿衣服，动作麻木得像提线木偶。
这是他在青云门的第三个清晨，也是正式开始杂役生涯的第一天。
“快点，张管事的梆子响三遍还没到柴房，今天的早饭就别想了。”
角落里一个络腮胡大汉哑着嗓子提醒，他叫王虎，己经在这儿做了五年记名弟子，手背和胳膊上全是深浅不一的疤痕。
林青石慌忙套上那身灰扑扑的粗布短打，布料硬得像砂纸，磨得皮肤发疼。
他昨晚被分到后山区的杂役房，一屋子六个人挤在不到十丈的空间里，连转身都得侧着身子。
刚推开门，山风就灌了满脸，带着草木的清苦气。
后山区在青云门最边缘的位置，抬头能看见外门弟子住的青砖瓦房，再往上是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内门楼阁，像三座压在头顶的山。
柴房在杂役房往西三十步的地方，是个顶漏了好几块的大木屋，里面堆着半屋子黑沉沉的木头。
一个穿着深蓝色短褂的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门口，三角眼扫过匆匆赶来的六个记名弟子，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我是负责后山区杂役的张管事，”男人的声音像磨过的石头，“从今天起，你们的活计归我管。记住两条规矩：第一，手脚麻利别偷懒；第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他抬脚踢了踢旁边堆着的斧头，铁柄撞到石头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见这些铁木了？今天的活计，劈柴，填满那半边空着的柴房。天黑之前完不成，就等着饿肚子。”
林青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所谓的“半边柴房”足有两丈宽，而地上堆着的“铁木”黑漆漆的，截面比他的脑袋还大，树皮硬得像铁甲。他在青石村砍了八年柴，从来没见过这么硬的木头。
“这……这木头太硬了吧？”
一个瘦小的少年忍不住嘟囔，他叫李三，是昨天被送来的，脸上还有没褪尽的稚气。
张管事眼睛一瞪，抬脚就把李三踹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怎么？嫌活重？嫌重就滚出青云门！别忘了你们是什么身份，能在这儿讨口饭吃就烧高香了！”
李三捂着肚子不敢作声，眼里的泪在打转。
林青石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昨天被外门弟子羞辱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只是这次，他连低头道歉的资格都没有。
“还愣着干什么？拿家伙！”
张管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转身坐到柴房门口的石凳上，从怀里摸出个旱烟袋，慢悠悠地抽了起来。
王虎叹口气，拿起一把最重的斧头递给林青石：“新来的，用这个。铁木硬得很，轻斧头劈不动，只会震得手麻。”
林青石接过斧头，差点没拿稳。
铁柄足有两尺长，斧头刃磨得锃亮，可掂在手里至少有三十斤重。
他试着抡了抡，胳膊立刻酸得抬不起来。
“别傻使力气，”王虎在他旁边蹲下，指着一块铁木的截面，“看见这些纹路没？顺着纹路劈，找最密的地方下斧，能省点劲。”
林青石仔细看去，那黑漆漆的木头上果然有淡淡的银色纹路，像老树的年轮一样盘绕着。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斧头，对着纹路最密的地方狠狠劈了下去。
“当”的一声脆响，震得他虎口发麻，斧头弹起来差点脱手。
再看那铁木，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连皮都没破开。
旁边传来低低的嗤笑声。
两个早来半年的记名弟子抱着胳膊看笑话，其中一个刀疤脸撇着嘴：“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连斧头都不会使。”
林青石没理会他们，只是揉了揉发麻的手掌。
他想起小时候在青石村，第一次砍柴时也是这样，斧头要么劈偏，要么嵌在树里拔不出来。
后来张屠户教他，砍柴不光靠力气，还得靠巧劲，要让斧头顺着木纹“走”。
他再次举起斧头，这次没有用蛮力，而是盯着那块纹路，等手臂的酸劲缓过来些，猛地转动手腕，让斧刃带着个旋转的力道劈下去。
“咔吧”一声轻响，比刚才深了些，但还是没劈开。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
山风渐渐热起来，太阳爬到头顶，把柴房晒得像个蒸笼。
林青石的短褂己经湿透了，贴在背上黏糊糊的，每抡一下斧头，都感觉胳膊要断了似的。
他偷偷往旁边看，王虎己经劈开了三块铁木，斧头起落间带着沉稳的节奏，额头上全是汗，却一声不吭。
李三蹲在地上哭，刀疤脸他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劈着，时不时往张管事那边瞟，见他抽着烟眯着眼，就偷偷歇会儿。
“咕噜噜……”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喝了半碗稀粥，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张管事，什么时候吃饭啊？”李三带着哭腔问。
张管事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斜着眼看了看太阳：“急什么？日头走到正中间再说。劈不完柴，喝西北风都轮不到你们。”
林青石低下头，继续跟那块铁木较劲。
他不能被赶走，这是他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
斧头一次次落下，虎口震裂了，血珠渗出来，沾在铁柄上，又被汗水冲掉。
手臂从酸痛变成麻木，再到火辣辣地疼，他像是没感觉似的，机械地重复着挥斧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那块足有他半人高的铁木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
林青石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裂成两半的木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错啊，新来的。”
王虎喘着气冲他点了点头，“这铁木是后山特有的，硬得能当盾牌用，外门弟子练劈砍功夫都用这个。咱们杂役劈的，都是他们练废了的边角料。”
林青石这才注意到，那些铁木上确实有不少深浅不一的刀痕，显然是被人反复劈砍过的。
他想起昨天在路上听到的，外门弟子每天要练拳劈柴，原来他们练的，就是这种能把斧头弹开的硬木头。
“他们……他们力气都那么大吗？”
林青石忍不住问。
王虎往远处瞥了一眼，凡根问仙道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凡根问仙道最新章节随便看！外门弟子的练功场就在柴房南边百丈远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人影在晃动。
“那不是蛮力，是练了功法，身上有‘气’。听说练到厉害处，一拳头能打碎石头，劈这铁木跟切豆腐似的。”
“气？”林青石愣住了。
他在村里听过说书先生讲过“内功”，说厉害的侠客能飞檐走壁，隔空伤人，难道就是这个？
“别瞎想了，”王虎低下头继续劈柴，声音压得很低，“咱们记名弟子，没资格学那些。能在这儿多混几天饭吃，就烧高香了。”
可林青石的目光却忍不住飘向了练功场。
他看见一个穿着灰衫的外门弟子站在木桩前，拳头挥出去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鼓起，带着一阵风，“嘭”的一声，碗口粗的木桩就断成了两截。
那不是他能想象的力量。
在青石村，最壮的猎户也得用斧头才能劈开那么粗的木头。
“看什么看！干活！”张管事的声音突然炸响，手里的烟袋锅指着林青石，“再敢偷看外门练功，打断你的腿！”
林青石吓得赶紧低下头，抓起斧头继续劈柴。
可刚才那一幕像刻在了脑子里——那个外门弟子挥拳时的样子，木桩断裂的声音，还有王虎说的“气”。
原来这就是青云门，这就是和凡人不一样的地方。
日头爬到正上方的时候，张管事终于叫人抬来了早饭。
是两大桶稀粥，里面飘着几粒米，还有一筐黑面馒头，硬得能硌掉牙。
记名弟子们蜂拥而上，林青石抢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粥，找了个树荫蹲下来。
馒头又干又涩，粥里有股土腥味，可他还是狼吞虎咽地吃着，好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饿极了的时候，能填饱肚子的就是好东西。
“慢点吃，别噎着。”王虎坐到他旁边，递过来一个水囊，“喝点水，这馒头太干。”
林青石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山里的泉水带着甜味，顺着喉咙流下去，才算把卡在嗓子眼里的馒头冲下去。“谢谢虎哥。”
“谢啥，都是苦命人。”
王虎啃着馒头，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我老家在河对岸的王家村，五年前闹水灾，家人都没了，也是被周执事带回来的。本以为能学点本事，结果当了五年杂役。”
“虎哥，你没想过……学他们那样的功夫吗？”林青石小声问。
王虎苦笑一声，抬起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你以为我没试过？偷偷学外门弟子扎马步，被张管事发现，吊在柴房梁上打了半宿，差点没缓过来。咱们这样的，就是给人家当牛做马的命。”
他拍了拍林青石的肩膀：“新来的，听我一句劝，别瞎琢磨。好好劈柴，别犯错，能在这儿混口饭吃，就比死在外面强。”
林青石没说话，只是低头啃着馒头。可他心里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他不想就这么当个杂役，不想像王虎一样，在这里耗到麻木。
他想知道，那种能一拳打断木桩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感觉。
吃完饭，张管事又点了卯，谁也不敢耽搁，赶紧回到柴房继续劈柴。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地面发烫，林青石的影子缩成一团，贴在脚边。
他的手己经肿了，每一次握住斧头，都像是握住一块烧红的烙铁。
汗水流进伤口里，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停。他看见李三己经劈不动了，坐在地上哭，张管事拿着藤条抽了他几下，他也只是哭，连躲都懒得躲。
刀疤脸他们早就没了刚开始的得意，有气无力地抡着斧头，嘴里骂骂咧咧的。
只有王虎还在稳稳地劈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
林青石想起张婆婆说过的话：“青石啊，人这一辈子，就像爬山。有的人脚程快，有的人脚程慢，可只要不停地走，总能爬到山顶。”
他现在就在爬山，只是这山路比青石村后面的悬崖还难走。
他开始学着王虎的样子，劈一会儿就歇口气，揉一揉胳膊，再继续。
他不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劈完，只是盯着眼前的铁木，想着下一次挥斧该落在哪个位置。
太阳慢慢往西斜，影子被拉得老长。
山风渐渐凉了，带着松涛的声音。
柴房里的木头一点点多了起来，从刚开始的半屋子，慢慢堆到了屋顶。
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柴房的屋檐时，张管事走了进来，三角眼扫过堆得满满的木头，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往外走，“明早卯时梆子响，准时到这儿集合。迟到的，自己看着办。”
记名弟子们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个个瘫坐在地上，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林青石靠在柴堆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叫疼，可看着那满满一屋子劈好的铁木，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他做到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用这双在山村砍了八年柴的手，挣到了留下来的资格。
晚饭还是稀粥和黑馒头，这次林青石抢到了三个馒头。
他回到杂役房，倒在铺着干草的床上，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的月亮升了起来，银色的光透过破了个洞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肿得像馒头的手上。同屋的人都在打呼噜，王虎的鼾声最大，像打雷一样。
林青石却睡不着。
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喝声，那是外门弟子在练夜功。
偶尔还有破空声响起，像是有人在施展轻功。
他悄悄爬起来，走到窗边，往外门练功场的方向望去。
月光下，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有人在练拳，有人在舞剑，还有人盘膝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他想起白天那个一拳打断木桩的外门弟子，想起王虎说的“气”，想起张婆婆的话。
他伸出手，借着月光看着自己红肿的掌心。这里没有匪患，没有饥饿，却有更难翻越的山。
可只要能爬过去，是不是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林青石握紧了拳头，尽管疼得钻心，眼里却亮得像落了星光。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那些外门弟子一样，拥有那种神奇的力量。
但他知道，从明天起，他要更早起来劈柴，要更快完成活计——这样，他就能有更多时间，偷偷看着他们练功。
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夜色渐深，青云山沉睡在月光里，只有后山区的杂役房里，那个来自青石村的少年，在满室鼾声中，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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