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沈家老宅的窗棂，声音细密而冰冷，像是无数根针扎在顾青舟的心上。他站在西厢房还未完全收拾好的画室里，面对着空白的画布，却一笔也落不下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木头和颜料混合的气味，但更浓的，是一种无言的焦灼。
沈秋水带着圆圆离开时的背影，像一幅定格的黑白画面，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她那句轻飘飘的“我有点累”，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绝望的疏离，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了解她，知道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多么固执和敏感的心。林婉清的出现，无疑精准地击中了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那些关于身份、过往、以及她是否真的“配得上”他的自我怀疑。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顾青舟抓起一把油纸伞，冲入茫茫夜雨之中。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脚，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但他浑然不觉。他快步穿过湿滑的青石板路，来到沈家老宅紧闭的大门前。
门内一片寂静，只有堂屋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他抬手叩响门环，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赵妈探出头，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有担忧，也有几分埋怨。“顾先生……”她压低声音，“秋水姑娘说她歇下了，不见客。”
“赵妈，让我见见她，我必须跟她解释清楚。”顾青舟的语气带着恳求，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模样有些狼狈。
赵妈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里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他进来了。“姑娘在房里，灯还亮着。你……好好说，那孩子心里苦。”
顾青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向沈秋水的房间。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沈秋水正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她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见他进来。
“秋水。”顾青舟轻声唤道。
沈秋水没有回应，依旧一动不动。
顾青舟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她没有哭，但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桌上，放着那方他除夕夜送她的“秋水”石章，旁边，是那件她还未绣完的嫁衣，鲜红的绸缎在灯下刺眼地亮着。
“那个林小姐说的婚约，根本子虚乌有。”顾青舟急切地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那只是我父亲和她父亲多年前的一封普通通信，末尾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我发誓，在今天之前，我对此事一无所知！我和她更是素未谋面！”
沈秋水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凉。“青舟，”她的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相信你不知道。我相信那不是真的婚约。”
顾青舟心中一松，正要上前，却被她下一句话定在了原地。
“可是，青舟，”她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是谁？她是上海滩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她穿着那样精致的衣裳，坐着马车，有管家随行。她代表着你的过去，你本该拥有的世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玻璃。“而我呢？我只是一个守着祖业、拖着侄女、在这小镇上挣扎求生的寡妇。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突然冒出来的林小姐，更是云泥之别。”
“不是这样的！”顾青舟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秋水，看着我！我顾青舟爱的，是沚镇河边那个独立坚韧的沈秋水，是绣庄里才华横溢的沈秋水，是雪夜里会对我敞开心扉的沈秋水！什么银行千金，什么上海滩，那些浮华的东西，我早就厌倦了！这里才有我想要的真实和安宁，这里才有你！”
他的话语炽热而真诚，像一团火，试图温暖她冰冷的心。沈秋水看着他被雨水和焦急浸湿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和痛楚，心像被撕裂般疼痛。
“我相信你现在是真心的。”她哽咽着，“可是以后呢？时间久了，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觉得，为了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女子，放弃那么好的前程和……和那样门当户对的姻缘，是不值得的？我怕……我怕我承受不起你这样的牺牲，我怕有一天，你会怨恨我。”
这才是她最深层的恐惧。不是不信任他此刻的爱，而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对自身价值的不确信，对“齐大非偶”这句古训的恐惧。
顾青舟明白了。他松开她的肩膀，改为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秋水，你听好。这不是牺牲，是选择。是我心甘情愿、无比庆幸的选择。如果没有你，就算拥有整个上海滩，我的世界也是灰暗的。有了你，这小小的沚镇，就是我的天堂。你若不信，我可以放弃一切，什么画家名声，什么前程，我都可以不要，我只做沚镇的顾青舟，只做你的顾青舟！”
他说着，竟真的转身要去拿那方石章，像是要当场毁掉以明志。
“不要！”沈秋水惊呼一声，扑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泪水奔涌而出，“我不要你放弃任何东西！我不要你为了我变成另一个人！我……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顾青舟反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冰凉。他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而坚定：“好，我们慢慢来。我给你时间，但请你不要推开我，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那个林婉清，我会处理干净，绝不会让她影响我们分毫。”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余音。沈秋水靠在顾青舟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那颗惶惑不安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丝依靠。她知道，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在这个雨夜，他斩钉截铁的承诺和温暖的怀抱，是她可以紧紧抓住的浮木。
夜雨沥沥，洗刷着尘世的纷扰，也考验着爱情的坚韧。这一关，他们能否携手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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