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工作在一种压抑的紧迫感中悄然进行。顾青舟通过昔日画友的关系，联系上了一位常跑汉口运输桐油的商船老板，姓孙，愿意捎带他们一程，但船期不等人，定在三日后凌晨，从邻县一处较为偏僻的小码头出发。时间仓促，离别的气息骤然浓稠得化不开。
接下来的两天，沈家老宅像一个精密而沉默的工坊。沈秋水带着赵妈和沈媛，将决定带走的细软衣物打包成几个结实而不起眼的箱笼。顾青舟最珍视的画作被仔细卷好，用油纸层层包裹，塞进特制的竹筒里。沈秋水则将她视为命根子的绣样册和一些极品丝线，贴身收好。变卖产业换来的金条和银元，被小心地缝进几件旧棉袄的夹层里。每一个动作都轻而快，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宁静。
出发前一晚，沈秋水独自一人，将绣庄里里外外又仔细擦拭了一遍，织机、绣架、存放丝线的柜子……手指抚过每一处熟悉的角落，都带着锥心的痛楚。最后，她锁上绣庄的大门，将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交给了隔壁一位信得过的老邻居，只说家中有些急事，需外出些时日，请代为照看。老邻居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收下了钥匙。
晚饭异常丰盛，赵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顾青舟和孩子们爱吃的。但饭桌上的气氛却沉闷得让人难以下咽。小念沚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乖乖地坐在沈秋水怀里，小口小口地吃着饭，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念沚，”沈秋水柔声对儿子说，“明天，爹娘带你和姐姐，坐大船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玩，好不好？”
“去很远的地方？”念沚仰起小脸，“那还回来吗？赵奶奶一起去吗？”
沈秋水喉头一哽，强忍着酸楚，微笑道：“赵奶奶要留下来帮我们看家。等我们玩够了，就回来。”
念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埋头吃饭了。沈媛默默给赵妈夹菜，眼圈红红的。赵妈则不停地用围裙擦着眼角。
夜深了，万籁俱寂。顾青舟和沈秋水并肩站在二楼的廊下，最后一次眺望夜色中的沚镇。月光如水，洒在沉静的沚河上，河面泛着清冷的光。对岸的灯火稀疏，更远处是墨色晕染的田野和山峦轮廓。一切都和他们初来时一样，安宁，美好。但他们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这般景象。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顾青舟轻声问，握紧了沈秋水冰凉的手。
“记得。”沈秋水将头靠在他肩上，“就在那河边，芦苇长得正盛，你撑着船，像个从天而降的梦。”
“那时候，觉得你像《蒹葭》里的伊人，遥远得怎么都追不上。”
“现在呢？”沈秋水抬眼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
“现在，”顾青舟低头，在她额上印下温柔的一吻，“伊人己在怀中，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再放手。”
沈秋水闭上眼，感受着这片刻的温存，将故乡的月色、水声、气息，深深地刻进心里。
凌晨时分，天色未明，寒意深重。一辆雇来的乌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沈家后门。简单的行李被迅速搬上车。赵妈死死攥着沈秋水的手，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沈秋水抱了抱这位如母亲般陪伴她多年的老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妈，保重身体，等我们回来。”
最终，她还是狠下心来，抱着睡眼惺忪的念沚，和沈媛一起上了马车。顾青舟最后看了一眼在晨雾中沉默的老宅轮廓，深吸一口气，也钻进了车厢。
马车夫轻轻吆喝一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打破了黎明的寂静。马车没有走镇上的大路，而是绕行僻静的小巷，缓缓驶向镇外。
沈秋水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看到那熟悉的门楣在视野中消失，会忍不住崩溃。她只是紧紧抱着怀中的儿子，另一只手与顾青舟十指紧扣，仿佛要从彼此的身上汲取力量。顾青舟的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尚在沉睡的沚镇街景，眼神复杂，有离愁，有决绝，也有一丝对未知前路的忧虑。
马车驶上通往邻县的土路，速度渐渐快了起来。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他们离开了栖身十年的港湾，驶向战火纷飞、前途未卜的广阔天地。
启程，是为了生存，也是为了终有一日的归来。伊人离了水乡，踏上了漂泊之途，此心安处，在何方？答案，或许就在这颠簸的马车上，在彼此相依的体温里，在前方漫长而崎岖的道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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