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童救济会设在一座废弃的祠堂里,青砖灰瓦,庭院深深,却挤满了从战火中抢救出来的、失去亲人的孤儿。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只有三西岁,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和茫然。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廉价米粥和孩子们身上未散尽的硝烟混杂在一起的、令人心酸的气味。
顾青舟和沈秋水被安排在后院一间狭窄的偏房,原是堆放杂物的,勉强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上稻草和救济会发的薄被,便算安身之所。条件比柴房好了些,至少能遮风避雨,每日还能有两顿稀粥果腹。沈媛也被允许在救济会里帮忙照看更小的孩子,换取一份口粮。
顾青舟的工作是教孩子们识字和画画。祠堂正殿被辟为临时课堂,没有桌椅,孩子们就席地而坐。顾青舟找来一块破旧的黑板,用捡来的粉笔,教他们认最简单的字:“人”、“口”、“手”、“山”、“水”……他声音温和,尽量不去看孩子们眼中残留的恐惧。
更多的时候,他教他们画画。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泥地上画,或者用救济会发的、极其粗糙的草纸和铅笔头。他不教复杂的技法,只让他们画自己记得的家,画记忆里的爸爸妈妈,画天上的云,画院子里偶尔飞过的小鸟……他想用这种方式,让他们宣泄内心的悲伤,也重新找回一点点对世界的感知和想象。
起初,孩子们很沉默,只是机械地模仿。渐渐地,有些孩子开始画出歪歪扭扭的房子,旁边站着两个火柴棍一样的小人;有的画出黑色的天空和红色的火光;还有一个总是抱着破布娃娃的小女孩,画了一朵小小的、黄色的花,怯生生地递给顾青舟看。
顾青舟的心,被这些稚嫩而沉重的笔触深深刺痛。他常常在课后,一个人对着那些涂鸦发呆,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他的画笔,曾经描绘的是沚镇的烟雨、秋水的风姿,如今却只能用来记录这烽火中的稚嫩创伤。
沈秋水则在厨房和洗衣房帮忙。她手脚麻利,沉默寡言,将无限的怜爱倾注在清洗孩子们满是污垢的衣物、熬煮那一锅锅稀粥的琐碎劳作中。看到那些和念沚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一碗热粥而露出满足的表情,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也更加用力地抱紧自己的儿子。念沚似乎也懂事了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哭闹,常常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陌生的哥哥姐姐。
沈媛成了孩子们的小姐姐。她耐心地给更小的孩子喂饭,哄他们睡觉,教他们唱从沚镇带来的、轻柔的童谣。她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那是一种在苦难中生长出的、带着悲悯的温柔。
一天傍晚,顾青舟正在院子里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画晚霞。一个约莫十岁、总是独来独往、眼神像小狼一样警惕的男孩,突然将一幅画塞到他手里,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顾青舟展开那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用粗黑的线条画了一艘船,船上挤满了火柴棍一样的小人,船下是汹涌的波涛。在船的一角,画了一个小小的、圈起来的人形,旁边用歪扭的字写着:“爹”。
顾青舟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认得这个男孩,是从长沙大火中逃出来的,家人全部失散。他找到那个男孩,男孩正蹲在祠堂角落,抱着膝盖,肩膀微微抽动。顾青舟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边坐下,将那张画轻轻放在他面前。
男孩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先生……我爹……是不是被水冲走了?”
顾青舟喉头哽住,他伸出手,轻轻放在男孩瘦弱的肩膀上,良久,才低声道:“你爹……希望你好好活着。”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顾青舟将他揽入怀中,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破旧的衣衫。周围几个孩子默默围了过来,安静地看着,有的也开始小声啜泣。
沈秋水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这一幕,泪水无声滑落。她转身走进厨房,将原本留给自家人晚上吃的一小块红糖,悄悄融进了给孩子们的米粥里。
烽火连天,稚子何辜?在这座临时避难所里,顾青舟一家的苦难似乎被稀释了,融入了更广阔、更沉重的时代悲怆之中。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受难者,也成为了微不足道的、给予他人一丝温暖的守护者。伊人不再仅仅顾影自怜,她的慈悲,开始照亮更弱小者的黑夜。
此心安处?或许,就在这祠堂的暮鼓晨钟里,在孩子们逐渐恢复生机的眼眸里,在那碗带着一丝甜味的米粥里。心安,不再仅仅是自身的安宁,更是与这苦难深重的时代共呼吸时,所生发出的那一丝微弱却坚韧的联结与担当。他们依旧渺小如尘,却也在尘埃中,试图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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