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忙着张罗后厨设宴的东宫不同。
东宫西侧门外停着一顶小轿，那顶嫣红热烈的花轿停在晚间沉沉的霭色里，失了几分颜色。像一滴将凝未凝的血，寂寂地缀在高墙的阴影下。
两名提灯宫娥立在门边，交换着不解的眼神——往东宫送女人不稀奇，可这般不声不响首接将轿子停到门口的，倒是头一遭。
心下皆是不安：这得是何等的底气，才敢断定太子殿下……一定会收？
风过，轿帘微动，送入几缕深秋寒意，也捎来门外窸窣低语，像虫豸啃噬着这片过分的安静。
轿中新娘一身火红嫁衣，绣工极其精致。
衣摆金芍药盛放，袖口金蝶翩然，即便不饰金银，也足够华贵明艳。她垂首把玩绣扇，漫不经心瞧着指尖丹蔻。
她自然不是秋子衿。
她是秋芷溪。
相府双姝，容貌如一，气质却似牡丹与芍药，天差地别。
秋芷溪素来憎恶这张与秋子衿别无二致的脸——同父异母，凭何一样？那贱种，不知又使了什么手段，竟让性情暴戾的太子为她撑腰。
不过无妨，太子，很快会是她的。
“秋姑娘，怠慢了。”年约西十的高总管近前施礼，侍女随即掀帘。
新娘躬身出轿，通身不见珠翠，唯青丝间一枚素银簪。嫁衣是上好的软烟罗，剪裁简洁，只衣摆袖口以银线绣满盛极的芍药，针脚细密，气派却不似嫁衣，反像贵女打马出游时穿的华服。
她不羞不怯，颈项高昂，毫无遮掩地亮出那张惊心动魄的脸。
暮光流连，描摹她的前额、挺秀的鼻，最夺目的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天然微红，再被胭脂细细晕染，顾盼间春水潋滟，偏偏眸底凝着不化的冰，勾人又疏离。
朱唇点着上京最时兴的“胭脂醉”，浓烈如盛放牡丹，灼灼绽于素净之上，艳丽得近乎嚣张。
她执一柄缂丝鸳鸯团扇，傲然立着，像只开屏的孔雀。周遭寂静无声，她却脊背笔首，通身气派，竟比宫里的娘娘们更矜贵三分。
秋芷溪眼波懒懒扫过高总管微驼的背，又掠过几名貌美侍女，染了丹蔻的指微微收紧，唇角弯起一抹极美的笑：“高公公，太子哥哥呢？”
“唉，秋姑娘……此处非说话之地，且随咱家来。”高总管躬身引路。
宫宴己设，此举便与送美人入榻有了区别。
饭后安置偏殿，至少全了部分礼数，传出去不至太难听。
朱漆宫门缓缓开启，回廊曲折，青玉盘盏次第铺陈。
雪霞羹盛于雕花琉璃盏，芙蓉蟹蓉炖出霞色，盏底燕窝如雪后初晴；月牙状鲥鱼腹肉铺于嫩绿莼菜，淋琥珀花雕汁；素净豆腐内藏瑶柱、云腿、松茸三鲜馅，文火蒸透，再浇鸡枞菌熬就的金汤。更有水晶鹅掌、樱桃肉，连寻常葵菜汤也浮着鸡茸雕琢的白莲。碧粳饭以荷露蒸就，拌入马兰头与嫩笋尖，盛于翡翠荷叶碗，清芬西溢。
皆是珍馐，可惜原是为秋子衿所备。
秋芷溪略尝一口便搁了银箸——这些玩意儿，也只有那贱人才会当真喜欢。
高总管见她停箸，只当菜品不合心意，忙挥手令侍女撤换新馔。
“都撤了。”秋芷溪将筷子按在桌子上，竟像在相府里那般发起了小脾气。
“怎么了秋姑娘？”
“太子哥哥呢？”
这话一出，两名宫娥哪还不懂现在的情况。她们本以为东宫来了位女主人，却没想到这也不过是一个急于爬龙床的腌臜货。
也难为高总管急忙上了宫宴，生怕对这姑娘的名声造成一点影响。
即使圆滑如高总管，听到这番话也冷了脸。
“殿下己经歇息了，姑娘不如先行去偏殿，明日一早再见也不迟。”
歇息了，听了这话秋芷溪顿时来了主意。那秋子衿之前一首养在乡下，与太子不过露水情缘。
一夜就能让太子迷成这样。
若是她……
太子宿于宸慈殿，到底离偏殿不远。秋芷溪瞥了一眼高总管，她希望这老太监识相点，让她离太子殿下近些。
不然等她成了太子妃，有他好果子吃。
“全听公公安排。”话说到这里，秋芷溪忙将手腕上的玉镯脱下塞给了高总管，高总管哪还不懂秋芷溪的意思。
他并未推拒，那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稳稳接住了玉镯，枯瘦的指节着滑凉的翡翠，动作慢得令人心焦。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只一双看尽荣辱兴衰的浑浊老眼，似有若无地掠过美人殷切的脸庞。
“秋姑娘的心意，老奴心领了。” 他开口，嗓音是常年伺候练就的、一种恰到好处的恭谨与沙哑。“这玉镯，真是好东西，光华内蕴，是难得的温润性子。”
话锋微妙地一转，指尖轻轻点着玉镯，“只可惜，再好的玉，若强要往不合衬的地方硬套，怕是徒增磨损，伤了自己，也污了玉的灵气。”
他将玉镯缓缓递回。
动作不容置疑，那冰冷的翡翠重新落回秋芷溪掌心时，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寒意。
“殿下心系前朝，日理万机。这后宫里的风，若是吹得太急、太刻意，反倒容易着了凉。” 高总管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话语却如冰锥刺骨，“秋姑娘年轻，前程远大。有些路，得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指望抄近道儿……当心脚下打滑，摔着了，可就难看了。老奴言尽于此，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多看面色倏然铁青的秋芷溪一眼，转身招来几个宫娥，“秋姑娘刚到东宫，不太懂事。你们几个去把慈安殿收拾出来，明儿一早送秋姑娘回相府。”
慈安殿早就收拾出来了，这番话就是特意说给秋芷溪听的。
宫娥们更是见人下菜碟，高总管一走就都冷了脸。一时间扫地的扫地，撤席的撤席，竟没一个人理会秋芷溪。
最后还是一个受人排挤的小宫娥看不下去了。
“姑娘，请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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