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内，熏香馥郁，气氛却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棠身上，等待着这位被严掌事推崇备至的“谢大家”做出判断。
谢棠没有立刻去碰那件嫁衣。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微微俯身，仔细审视着那块位于金凤羽翼下的污渍。颜色深褐，边缘有细微的浸润晕染，质地……不像是普通的食物油渍或水渍，倒像是某种混合了朱砂或胭脂的、带有油脂性的东西，故意涂抹上去的。
她甚至能隐约闻到一丝极淡的、被名贵熏香掩盖下的、不属于云锦本身的气味。
“嬷嬷，”谢棠开口，声音透过帷帽，平静无波，“此乃御赐云锦，织造时金线掺了孔雀羽线，光华流转，但也极为娇贵。这污渍……性质特殊，若要强行洗濯，恐伤及金线与锦缎本身的光泽，甚至导致织金脱落。”
崔嬷嬷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难道就没办法了？”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谢婉，眼神复杂。
谢婉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啜泣，但攥着帕子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
谢棠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她缓缓道：“并非无法。可尝试‘织补’与‘缀绣’结合之法。”
“何谓织补缀绣？”崔嬷嬷追问。
“用比发丝更细的同色丝线，沿着污渍边缘，将其小心分割、包裹，再以极精微的针法，在污渍之上，覆盖与原绣纹完全一致的图案。相当于……在污渍上，重新绣一遍这部分的凤羽。”谢棠解释道，“此法可最大程度保留云锦原貌，但耗时极长，对眼力与手艺要求极高，且……”
“且什么？”崔嬷嬷的心又提了起来。
“且费用不菲。”谢棠的声音依旧平稳，“因其耗神，需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崔嬷嬷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一个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但她看着那件关乎德妃颜面、甚至可能影响侯府与宫中关系的嫁衣，咬了咬牙，“只要能恢复如初，银子不是问题！只是……需要多久？”
“十日。”谢棠给出了一个谨慎的期限。
“好！就十日！”崔嬷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十日后，我亲自来取！万望谢大家尽心！”她又再三叮嘱，方才带着依旧“惊魂未定”的谢婉离去。
她们走后，严掌事看向谢棠，目光中带着一丝担忧：“谢大家，此法……你有几成把握？御赐之物，非同小可。”
谢棠微微颔首：“掌事放心，我既敢接，便有七成把握。”她没说的是，另外三成，取决于这污渍背后是否还有别的隐情，以及……操作时是否会受到干扰。
抱着那沉重的紫檀木盒回到工作厢房，谢棠闩好门，将嫁衣在台面上再次铺开。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对着那处污渍，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谢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自毁嫁衣，对她有什么好处？是为了嫁祸给保管嫁衣的崔嬷嬷，巩固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地位？还是……她根本不想嫁给裴瑾？或者，这只是一个试探，试探她这个突然出现的、手艺高超的“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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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她甩了甩头，将这些纷杂的思绪抛开。无论原因为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完成修复。这不仅关乎云裳阁的声誉，更关乎她能否在此立足。
她取来特制的放大镜，对着污渍一寸寸地观察，分析金线的走向、丝线的颜色过渡、绣法的层次。然后，她开始调制清洗液——并非用来首接清洗污渍，而是用来软化污渍边缘，便于后续操作。她用了极其温和的、自己配比的植物萃取液，一点点地用最细的毛笔蘸取，小心地涂在污渍边缘，观察反应。
接着，是匹配丝线。御赐云锦所用的丝线，皆是贡品级，颜色，韧性极佳。她必须在云裳阁浩瀚的丝线库中，找出最接近的几十种深浅不一的金色、红色丝线，甚至还要自行将丝线劈成更细的股，以确保织补后能与原物浑然一体。
这个过程，就耗费了她整整两日。
正式开始织补，才是真正的考验。她需要运用比修补缂丝时更精微的“缀织”技巧，在不动原经纬的情况下，用细如毫芒的银梭，带着匹配好的丝线，如同蚂蚁搬家般，一点一点地将污渍区域“包裹”、“覆盖”，并在其上，重新构建出与旁边一般无二的凤羽绣纹。
这对眼力、心力、手稳度的要求，达到了极致。不过一个时辰，她的眼睛便酸涩难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得不频繁停下来休息，远眺，或用冷毛巾敷眼。
期间，严掌事来看过一次，见她如此专注投入，默默放下一些名目的护眼茶饮，便悄然离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谢棠几乎足不出户，所有饮食皆由丫鬟送到门口。她完全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微观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与她无关。
只有在深夜，疲惫至极时，她才会偶尔停下，看着窗外南城那片与侯府截然不同的、零碎而真实的灯火，心中一片宁静。
她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凭自己的本事解决难题。这种踏实感，是过去十七年从未有过的。
到了第八日，那处刺眼的污渍己被完美地“隐藏”在新的绣纹之下，若非知情者仔细探查，绝难发现异常。整幅龙凤呈祥图案，恢复了原有的华美与和谐。
谢棠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几乎僵硬的手指和酸胀的双眼，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完成挑战后的疲惫与平静。
她仔细地将嫁衣叠好，放入锦盒。
还剩两日，她需要让修补处经过最后的固色与整理，确保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第九日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她的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云裳阁的一个小丫鬟，神色有些紧张：“谢大家，外面……外面有一位姓裴的公子求见，说是……想当面感谢您修补好了他母亲的旧物。”
裴公子？
谢棠的心，猛地一跳。
难道……是裴瑾？
他怎么会来？是为了那件缂丝首裰？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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