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被净化器过滤得只剩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痕迹，混合着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
南宫暮霆躺在病床上，脸色比身下的白色床单还要苍白几分，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他肩胛处的枪伤己经由顶尖专家处理完毕，此刻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睡着，但即便在睡梦中，他那两道英挺的剑眉也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温晓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几个小时前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他突然将她死死护在身下时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子弹射入他身体时那沉闷的声响，他额角沁出的冷汗和瞬间失血的唇色，以及他昏迷前，依旧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腕，用破碎的气音重复着“别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他那样一个在商场上冷酷无情的男人，究竟背负着什么？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明翰院长走了进来，他穿着白大褂，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沉稳。他先是检查了一下南宫暮霆的监护数据，又看了看输液的速度，这才将目光转向温晓琳。
“惊吓过度，加上失血，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李明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子弹擦着肩胛骨下方穿过，万幸没有伤到主要神经和血管，但肌肉和软组织损伤不轻，会疼上一阵子。”
温晓琳松了口气，随即又揪心起来：“会很疼吗？”
“镇痛泵会缓解大部分。”李明翰看着她眼底清晰的担忧和后怕，话锋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比起身体上的疼痛，或许心理上的阴影更难驱散。”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
“温小姐，”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有没有想过，暮霆他为什么独独对你，有那样超乎常理的依赖？”
温晓琳的心猛地一跳。这是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疑问，从那个幼儿园的午后开始，就像一团迷雾，笼罩着她。“是因为信息素依赖症？因为我是他的‘命依’？”她重复着李明翰之前给出的医学解释。
“那是结果，或者说，是表现形式。”李明翰缓缓摇头，走回床边，目光落在南宫暮霆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眉眼上，“不是根源。医学可以解释他的身体为何会对你的气息产生反应，但无法解释，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岁月的沉滞：“你知道，暮霆小时候，并不是在南宫家长大的。”
温晓琳微微一怔。她只知道南宫家是声势显赫的豪门，对于南宫暮霆的过去，她一无所知。
“他是南宫老爷子的老来子，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去世。老爷子那时忙于开拓海外市场，对他疏于照顾，加上家族内部一些复杂的争斗，”李明翰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在他八岁那年，被人设计绑架，中途又被遗弃，最后阴差阳错，被送进了那家位于城西的慈爱孤儿院。”
温晓琳的瞳孔骤然收缩。慈爱孤儿院！那个她记忆中被雨水和灰暗笼罩的地方！
“他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年。”李明翰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两年，是暮霆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绑架留下的心理创伤，孤儿院里弱肉强食的环境，加上他本身就有哮喘底子，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他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蜷缩在角落，抗拒着整个世界。”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声音。温晓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几乎喘不过气。她无法想象，如今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童年竟有过如此不堪回首的经历。
“首到那天下雨”李明翰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哮喘发作，身边没有药，躲在废弃的滑梯后面，以为自己会那样孤独地死掉。然后，你出现了。”
温晓琳的呼吸屏住了。那段模糊的记忆，随着李明翰的叙述，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阴暗的天空，淅沥的冷雨，破旧的滑梯散发着铁锈和潮湿霉菌混合的气味。她因为帮厨娘阿姨给生病的孩子送姜汤而暂时留在院里，路过滑梯时，听到了里面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喘息声。她好奇又害怕地凑过去，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年。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瘦削的骨架。他的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哮鸣音，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他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潮湿的水泥地，指节泛白。
那一刻，年幼的温晓琳忘记了害怕，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她蹲下身，从自己小小的口袋里，掏出了那颗唯一、被她揣得有些温热的牛奶糖。那是白天表现好，老师给的奖励。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颗用简陋糖纸包裹的糖果，递到他面前。
“给你吃，”她的声音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善意，“吃了就不难受了。”
少年猛地抬起头。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却也极其空洞绝望的眼睛，黑得像最深的夜，里面盛满了痛苦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死寂。他被雨水打湿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额头上，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锐利得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近乎凶狠的排斥。
温晓琳被他的眼神吓到了，手一抖，糖果掉在了他冰冷的手边。她不敢再多待，站起身，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地跑掉了。
“他后来告诉我，”李明翰的声音将温晓琳从回忆中拉回，“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清甜的，带着温暖奶香的味道，像一道光，穿透了孤儿院所有污浊阴冷的气息，也穿透了他当时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神智。”
“那颗糖，他最终没有吃。他把它像珍宝一样藏了起来，首到糖化了，粘在糖纸上，他也依旧保留着那张破烂的糖纸。”李明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你的味道，连同那颗糖带来的微弱暖意，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温晓琳彻底呆住了，心脏像是被重锤击中，震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发麻。她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无心的、甚至带着怯懦的举动，竟然在另一个人濒临毁灭的世界里，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她的存在，她身上的气息，在那一刻，成为了他感知到的，唯一的“生”的气息。
“南宫家动用了所有力量，在两年后终于找到了他，将他接了回去。”李明翰继续说道，“但他从那以后，就患上了严重的焦虑症和分离性障碍，哮喘也变得更加频繁和严重。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不信任，唯独对记忆中那个雨天的‘奶香味’有着偏执的追寻。
老爷子请了无数名医，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那种罕见的‘信息素绝对依赖症’他的身体和精神，本能地记住了并能识别出那股曾在他濒死时给予他安慰的气息，并将它认定为生存的必需品。”
“他找了你十年，温小姐。”李明翰的目光落在温晓琳苍白震惊的脸上，语气沉重而肯定，“这十年，他靠着记忆里那点微弱的气息支撑，一步步在家族内斗中站稳脚跟，掌控集团，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封闭自己。首到在幼儿园再次遇见你。”
“所以，他对你的依赖，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疾病，更是源于那段刻骨铭心的创伤记忆。你是他潜意识里认定的，‘安全’和‘生存’的象征。失去你，对他而言，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再次被抛回那个冰冷绝望的雨夜，等同于死亡。”
李明翰的话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温晓琳怔怔地看着病床上沉睡的南宫暮霆，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缺乏安全感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恍然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原来如此。
原来那场看似荒唐的重逢，那不容拒绝的靠近，那深入骨髓的依赖，那脆弱委屈的眼泪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不是变态，也不是单纯的偏执。他是一个被童年巨大创伤塑造的病人，而她，是他黑暗过往中意外闯入的一缕微光，是他用了十年时间，拼命想要抓住的，唯一的救赎。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带着生命的活力。可她知道，在这副强大的躯壳之下，藏着一个从未从那场冷雨中走出来的八岁少年。
就在这时，南宫暮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麻醉效果还未完全消退，他的眼神有些迷蒙，但在看到温晓琳的瞬间，立刻变得清晰而专注。
他动了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似乎想抬起，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别动！”温晓琳连忙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心疼。
南宫暮霆顺从地不再动弹，只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沙哑：“你没走。”
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丝后怕的确认。
温晓琳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不安，想起李明翰说的那些话，心脏软得一塌糊涂。她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用力地，坚定地。
“嗯，”她点头，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力量，“我不走。”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外界眼中冷酷无情的商业帝王，此刻却像个害怕被丢弃的孩子般望着她。宿命的丝线，在十年前那个雨天的孤儿院便己悄然织就，将他们紧紧缠绕。
她逃不开，也不想逃了。
南宫暮霆似乎从她眼中读懂了什么，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将她的手拉近，脸颊依赖地贴在她温热的掌心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极其轻微的喟叹。
窗外，晨曦微露，天光即将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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