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沉香袅袅。
年轻的天子赵竑端坐于龙椅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扶手上的螭首。
今天大朝会,三省六部要员齐聚,连称病多日的几位老臣也都来了。
沈聿垂首站在文官队列中后段。
在这朱紫满堂的朝堂上,他的品阶不算高,但因为他从赵竑还是太子时就是他的自己人,被大家注意着。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内侍的拖长了声音唱喏着。
话音刚落,吕相便稳步出班。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三缕长须为他增加了几份儒雅威仪。
他没有首接奏事,而是谈起了河北水患,声情并茂地为民请命,请求赵竑减免赋税,开仓放粮。
几位出身河北的官员立刻附和。
龙椅上,赵竑唇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沈聿心下清明如镜。
河北是后党势力范围,吕显这是既想博取爱民名声,又想把朝廷钱粮经由他的门生故旧之手散出,进一步收拢人心,巩固士族权柄。
这大顺国库,几乎成了他们士族门阀的私库!
“吕相忧国忧民,朕心甚慰。”赵竑声音平和,目光却转向户部侍郎胡适邦,“胡侍郎,你执掌户部,对此有何见解?”
胡适邦稳步出列,声线清朗,“陛下,吕相所言极是,赈灾刻不容缓,臣附议。”
赵竑未置可否,目光掠过他,又落向文官队列末端的沈聿,“沈卿,你近日协理户部清查积案,你又有何见解?”
皇帝点名沈聿,出乎许多人意料,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沈聿应声出列,姿态恭谨,“陛下,吕相所言,赈灾安民,确是急务。但臣却有一惑。”
他略顿,抬头迎上天子目光,“朝廷连年减免赋税,但国库却日益空虚,百姓负担也是不减反增?”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臣近日查阅典籍,我朝自高祖以来,在册人户增三成,垦田数目增五成,国库岁入却反减两成。”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巨万差额,究竟流往何处?臣百思不得其解。”
赵竑垂询,“流向何处?你如今可解惑了?”
“臣前些时日去青州府公干,派人实地查访对比发现。”
“黄册民户西万九千,实地查访七万一千。黄册田亩三十万顷,实测西十二万顷。仅此一府,每年流失税赋即达二十万贯!”
“沈大人!”胡适邦面沉如水,厉声道,“田亩户籍,皆有州县官吏定期核查造册,层级上报,岂容你凭空臆测?”
“胡大人。”沈聿语气依旧平静,“下官是否臆测,一查便知。”
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哗然。
核查户籍,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首指各地豪绅士族隐匿人口、逃避赋税之积弊。
“陛下!”胡适邦面色铁青,“沈大人所言,不过一面之词。户籍黄册乃朝廷根本,岂容轻易质疑?”
沈聿转向赵竑,长揖及地,“陛下,臣请旨重造天下户籍黄册,清丈全国田亩,核实人丁实数。”
“荒唐!”吏部侍郎王延年厉声反驳,“沈大人年轻气盛,不知轻重!户籍田亩乃国之基石,岂能轻动?何况如此大事,必然扰民,非仁政所为。”
工部侍郎也出列附和,陈述利害关系。
双方争执不下,龙椅上的赵竑始终沉默。
他登基五年,深知大顺积弊己深,但士族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陛下!”吕显开口,声音苍劲沉稳,“老臣以为,沈大人心系社稷,其情可悯。然户籍之事关系国本,还需从长计议,方为稳妥。”
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吕相多虑了。”沈聿语气平静,“正因关系国本,才更应该及早厘清。否则长此以往,国库空虚,才是真正的祸端。”
吕显回身,温和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沈大人锐意进取,老夫佩服。只是这朝堂之上,光有锐气,恐难成事。还需懂得审时度势,量力而行。”
“下官受教。”沈聿不卑不亢,“为官者,但求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
两人针锋相对,朝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众臣都屏息凝神,看着这场新贵与权相的较量。
赵竑眉峰微蹙,显然仍在权衡。
就在这时,武将行列中走出一人,兵部侍郎李茂。
“陛下。”李茂躬身,语气故作迟疑,“沈大人所奏虽好,但有一事却不得不虑。”
赵竑拧眉,“何事?”
“沈大人新婚燕尔,听说娶的是罪臣宋惟明之女。而数月前,正是胡侍郎查得宋惟明贪墨军饷、勾结边将实证。沈大人此举,恐难以令人服众。”
这话阴毒至极,首接将沈聿的政见之争说成了个人恩怨。
沈聿眼神骤冷,正欲开口,御座之上却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李爱卿多心了。朕相信沈爱卿公忠体国,不会因私废公。”
他略一沉吟,道:“户籍核查之事暂且搁置,容后再议。退朝。”
沈聿独自走在宫墙夹道之中,从今日起,他就正式地站在了天下士族的对立面。
但他别无选择。
他是徐崇文的弟子,身负为寒门开路的期望,更是陛下手斩破门阀垄断的那柄利刃。
“沈大人留步。”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沈聿停步转身,见吕显在胡适邦与李茂的簇拥下走来,脸上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吕相。”沈聿拱手,姿态不卑不亢。
吕显抚着长须,笑容和蔼,“沈大人年轻有为,老夫一向欣赏。徐崇文当年,亦是这般锋芒毕露。可惜啊......这朝堂之水,深得很。沈大人日后若有难处,可来寻老夫。你沈家祖上,与老夫也算有些香火之情。”
沈聿神色不变,“多谢吕相关爱。下官以为,为官者但求问心无愧,其他的,倒不必考虑太多。”
吕显眼中寒光一闪而逝,面上笑意不减,“好一个问心无愧,但愿沈大人能始终秉持公心。”
说罢,拂袖而去。
沈聿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渐冷。
沈府竹意轩内,宋卿卿正在跟昭晦讨论铺子选址。
“位置极好,就在未央河边上,人很多。就是…”昭晦顿了顿,“就是那铺子如今不知在何人名下,夫人若瞧得上,我再去打听。”
宋卿卿点头,“明日我亲自去看看。”
正说着,有人来报,“夫人,大人回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对墨香道,“传膳吧。”
用膳时,沈聿望着窗外的翠竹出神,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夫君有心事?”宋卿卿轻声问道。
沈聿回神,敛去眸中思绪,“无事。”
脸都拉到下巴上了,还叫无事?宋卿卿挥了下手,墨香会意,领着墨茶和墨花退下。
“夫君有事不如跟我说一说。”宋卿卿道,“即便我不能为你排忧解难,但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以后也好应对。”
她语气平和,“毕竟,我们是要通力合作的。”
沈聿放下筷子,“今天朝堂上,吕显阻止了我核查户籍的提议。”
他简单讲述了早朝上的交锋,包括李茂的恶意中伤。
宋卿卿凝神听完,沉吟片刻,“李茂发难,倒是在意料之中。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陛下态度暧昧,既没有完全支持吕显,也没有力挺夫君。”宋卿卿分析道,“这说明陛下还在观望,权衡利弊。”
沈聿挑眉:“继续说。”
“户籍核查,触动的可不止吕显的利益,还有各地士族豪强的利益。陛下想改革,但也担心引起太大的反弹。”宋卿卿娓娓道来,“所以,夫君不妨避其锋芒,先小范围试点。”
“试点?”
“对。你选择一个地方先行试点,如果成功了,再全域推广。这样阻力会小很多,陛下的支持也就顺理成章。即便最后失败了,影响也可控。”
沈聿眼中闪过赞赏之色,“我正有此意。你说说看,选哪里合适?”
宋卿卿指尖无意识轻敲桌面,略一思忖,“选一个商业发达且户籍流动频繁的地方。这种地方问题最多,更有说服力。”
沈聿凝视她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夫人不仅会管理田庄,还懂朝堂权术。”
宋卿卿微微一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
她想起刚刚跟昭晦说的铺子的事情,顺势问,“明天你休沐吗?
沈聿点头。
“那你陪我去未央河边上走走吧,昭晦看了一间铺子,请夫君帮我掌掌眼。”
“好。”沈聿应下,目光在她沉静的侧颜上停留一瞬,方才重新执起竹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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