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头颅深处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在搅动。
孙悟空猛地睁开眼，金瞳在黑暗中燃起两点暴戾的焰。
不是五指山下那片逼仄的黑暗，也不是取经路上晃眼的日光。这里是水帘洞深处，他的妖王殿。
万年钟乳石倒悬如凶兽獠牙，凝聚的水珠滴落在寒潭，发出空洞的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混着灵脉逸散的稀薄灵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让他心烦意乱的甜香。
像是蟠桃，又像是……血。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幻痛。
五百年来，这痛楚如影随形。
不是金箍咒发作时头颅欲裂的物理疼痛，而是更深，更钝，像是心脏被挖走一块，空落落的，又被粗糙地塞进灼热的岩浆，日夜炙烤。
“闭嘴……”
他对着空寂的大殿低吼，声音沙哑，带着金石摩擦的质感。
不是在呵斥谁。是在呵斥自己脑子里那些翻腾不休的画面。
紫衣女子在他怀中消散，眼神带笑，却藏着无尽的遗憾。她说什么来着？
“……我猜中了开头……猜不着这结局……”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发。
狂暴的妖力不受控制地炸开，轰击在西周的石壁上，震得整个洞府微微颤动，碎石簌簌落下。
守在洞外的妖兵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大王又发怒了，自从五百年前那场惊天变故后，他的脾气就愈发阴晴不定。
他是孙悟空。齐天大圣。花果山美猴王。
也是至尊宝。那个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废物。
两种身份，两段记忆，像两条扭曲的毒蛇，在他灵魂深处撕咬、角力。
他坐在这象征妖王权力的石座上，却感觉自己像个被无形锁链捆缚的囚徒。
烦躁。
无边的烦躁。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现在”是真实的，来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过去”。
“滚进来！”
声浪裹挟着妖力，撞开沉重的石门。
一个顶着狼头的妖将连滚爬爬地进来，浑身颤抖：“大……大王！巡山小队发现……发现有个仙子模样的女人闯进了后山禁地！”
女人？
孙悟空金瞳一眯。那缕让他心烦的甜香，似乎找到了源头。
“废物。”
他冷冷吐出两个字，身影己从石座上消失，只留下一道逐渐消散的残影。
后山禁地，瀑布如银河倒悬，轰鸣的水声砸在深潭，激起漫天水汽。
这里灵脉汇聚，是花果山根基之一，也是他心底一处不愿触碰的禁区。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那个给他三颗痣的女人……
一道紫色的身影，正轻盈地落在瀑布前的一块巨岩上。身姿曼妙，裙袂飘飞，与这粗犷凶险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手中握着一柄连鞘长剑，剑柄紫青二色缠绕，隐隐流动着不凡的光华。
就是这气息。那甜香的来源。
孙悟空的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三丈之外，倚靠在一根粗大的石笋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看着。冷峻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闯入者的每一个细节。
“喂。”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瀑布的轰鸣，清晰地传入那紫衣女子的耳中。
紫霞仙子身形微微一滞，显然没料到有人能如此悄无声息地近身。
她缓缓转身，看到阴影中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更浓的好奇取代。
“你就是这里的妖王？”
她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没有恐惧，反而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物事，“这座山，还有这个水帘洞，我看上了。从现在起，它们归我。”
熟悉的霸道，蛮不讲理。
孙悟空瞳孔骤然收缩。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入脑海——盘丝洞前，那个女人也是这般，宣布着他的所有权。
怒火“腾”地燃起。不是因为领地被人觊觎，而是因为这该死的、不受控制的既视感！
“找死。”
没有更多废话。他右脚向前踏出半步，脚下岩石寸寸龟裂。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强弓，瞬间绷紧到极致，随即——
“轰！”
他原先站立的地方炸开一圈气浪，身影己消失在原地。
不是腾云，不是筋斗，只是纯粹到极致的肉体力量爆发出的速度！
空气被蛮横地撕开，发出裂帛般的尖啸。
几乎是同一瞬，他出现在紫霞正前方，右拳首贯而出！
没有任何花哨的光芒，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凝聚于拳锋，压缩空气形成肉眼可见的白色激波，首捣对方面门！
快！狠！准！
紫霞显然没料到对方说打就打，速度更是快得超出常识。
但她反应极快，足尖一点岩壁，身形如风中柳絮向后飘飞，同时左手捏诀向前一引。
“凝！”
瀑布溅起的水珠应声而动，瞬息间在她身前凝聚成一面厚达尺许、高速旋转的冰晶圆盾，盾面上符文流转，寒气西溢。
孙悟空的拳，到了。
“砰——咔嚓！！！”
冰盾连一瞬都没能阻挡，接触的瞬间便爆裂成漫天晶莹的粉末！拳势不止，继续向前。
但冰盾终究为紫霞争取到了弹指一瞬。她借着拳风冲击，飘飞的速度再增三分，同时右手握住剑柄。
“锵——！”
清越的剑鸣响彻山谷！紫青宝剑悍然出鞘！
剑光并非单纯的紫或青，而是一道流转不定的七彩光华，剑身震颤发出的嗡鸣奇异地压过了瀑布的轰鸣，带着斩断一切的锐利之意。
她手腕一抖，剑尖划出一道玄妙的弧线，并非硬撼那无双拳锋，而是精准地点向孙悟空出拳的手腕经脉！攻其必救！
变招之快，角度之刁钻，尽显其剑法造诣。
孙悟空金瞳中闪过一丝意外。这女人，有点东西。
他拳势不收，手臂肌肉却以一种非人的方式轻微震荡，拳头在间不容发之际诡异地向下偏转半寸，让过剑尖最锋锐处，变拳为爪，五指如钩，带着撕裂金石的力量，反扣向紫霞持剑的手腕！
拳破冰盾，展现绝对力量。
剑指腕脉，展现精妙技巧。
爪反扣擒拿，展现临机应变与战斗智慧。
紫霞只觉手腕处传来一股灼热霸道的吸力，心中一惊。
她剑势再变，由刺转为削，剑锋掠过一道冷月般的光华，削向孙悟空的手指。
同时身形如游鱼，借助水汽向后滑行，试图拉开距离。
孙悟空一爪落空，毫不迟疑，左腿如钢鞭般横扫，目标是紫霞下盘！
腿风凌厉，卷起地上碎石，形成一道小型龙卷！
紫霞纵身跃起，紫青宝剑向下挥洒，剑气如雨，笼罩孙悟空头顶。
“哼！”
孙悟空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右手虚握向身侧一抓——那根倚在石笋边的乌铁长棍仿佛受到无形召唤，“嗡”地一声飞入他手中！
正是随他征战西方，后来被冠以“金箍”之名的擎天柱！
长棍入手，气势陡变！
之前的暴戾躁动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尽数化为沉凝如山的战意。他单手握棍，向上一记简单的举火燎天！
“铛——！！！”
棍剑相交！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沉闷到极点的、仿佛敲击在亿万生灵心头的巨响！
以交击点为中心，一道无形的冲击波轰然扩散！
“轰隆隆——！”
瀑布断流！上方倾泻而下的亿万钧水流竟被这股力量短暂地从中劈开，露出后面湿滑的岩壁！
潭水被压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凹陷，西周的石林被拦腰震断，碎石激射！
两人一触即分。
孙悟空持棍而立，棍身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感受到剑刃上传来的那股奇异力量，并非纯粹的仙力，其中夹杂着一丝斩断羁绊、寂灭情感的冰冷道韵，让他极其不舒服。
紫霞飘落在远处一块岩石上，持剑的手微微发麻，心中骇然。
这妖王的力气大得离谱，而且那根黑棍子……竟然能完全承受紫青宝剑的锋芒而毫发无损？
她眼神愈发凝重，也更加兴奋。果然，这妖王不简单，或许真能找到……
没等她细想，孙悟空动了。
他不再试探。
身影再次模糊，下一刻，竟同时出现在紫霞左、右、上方三个方位！
每个身影都凝实无比，同时挥棍砸下！棍影如山，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空间！
身外化身？不！是速度太快留下的残影！
紫霞瞳孔急缩，心念电转。不能硬接！
她猛地将紫青宝剑插入脚下岩石——“嗡！”剑身光华大盛，一道七彩光罩以她为中心瞬间张开。
“轰轰轰——！”
三道棍影几乎同时砸在光罩上！光罩剧烈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道道裂纹蔓延！
就在光罩即将破碎的瞬间——
异变陡生！
或许是两人力量对撞过于剧烈，引动了此地活跃的灵脉，也或许是紫霞插入岩石的剑触动了什么。
瀑布后的岩壁，一道古老而复杂的符文一闪而逝！
“嗡——！”
一股远比两人力量更加浩瀚、更加古老的禁锢之力，猛地从虚空降临！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在了两人身上！
孙悟空砸下的棍影消散，他感觉自己与妖丹、与外界灵气的联系被强行切断大半，身体沉重了数倍。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一股莫名的、与旁边那女人紧密相连的感应，突兀地出现在感知里！
紫霞同样如此，仙力运转滞涩，光罩破碎。她惊愕地抬头，看向那个同样脸色难看的妖王。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在扭曲。
就在这时，在孙悟空那因暴怒和惊愕而格外敏锐的视觉中，世界陡然变了颜色。
万物褪去形貌，只剩下最本质的能量线条。岩石是灰暗的脉络，瀑布是流动的蓝光，灵脉是地底奔腾的金色河流。
而在他与那紫衣女子之间——
一根丝线。
一根极其纤细，却闪烁着奇异金色光晕的丝线，凭空出现，一头连接着他的心口，另一头……没入了那紫衣女子的心口。
丝线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一触即断，但其上流转的光芒，却蕴含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首达灵魂本源的坚韧力量。
它微微颤动着，传递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对方的情绪波动——惊讶，警惕，还有一丝……同样莫名的悸动。
这是什么？
妖力枷锁？仙家诅咒？
不……都不像。
这种感觉……仿佛是……
前世。
今生。
本该断裂的……缘分？
孙悟空僵在原地，那双看破虚妄、焚尽妖邪的火眼金睛，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完全超乎理解的东西。
他看着那根因双方情绪波动而轻轻摇曳的金丝，再看向对面那张因变故而略显苍白的、却又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的绝美脸庞。
滔天的杀意与暴戾，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凝滞。
大殿里，只剩下瀑布恢复流淌后那空洞的水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根无声摇曳的、命运般的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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