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青一行人转向，朝着那座被水痕侵蚀的村落走去。村口歪斜的牌坊上，字迹模糊，泥土道路坑洼不平，处处可见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淤泥和杂物痕迹。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吠叫着，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躲在残破的土墙后，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群陌生的官家人。
在村口一棵被洪水冲得半枯的老槐树下，几位面容黝黑、满脸愁苦的老农正蹲着抽旱烟。看到墨云青他们走近，尤其是看到赵坚等军士的装束，老人们眼中立刻露出警惕和畏惧的神色，纷纷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墨云青示意赵坚等人放缓脚步，她自己上前几步，尽量让语气平和：“老人家，不必惊慌。我等是京城工部派来勘察河工的，路过此地，想问问这黄河水患的情况。”
听到“河工”二字，老农们脸上的畏惧更深，互相看了看，嗫嚅着不敢言语。显然，官府给他们留下的记忆并不美好。
这时，阿材机灵地掏出随身带的干粮，分给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王五则拿出水囊，递给一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农。 这小小的善意举动，稍稍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那老农接过水囊，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人，水患还有什么好问的？年年如此罢了。去年秋汛，水就从老龙口那边冲过来，淹了村子大半，粮食、牲口……都没了。官府年年收修河的钱粮，可这堤……”他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
“老丈，您但说无妨。”墨云青语气诚恳，“我们此番前来，正是想查明这河堤为何年年修，年年垮。若真是官府不力，朝廷自会追究。”
老农看看墨云青，又看看她身后虽然精悍但并未咄咄逼人的军士，迟疑片刻，终于压低声音道：“大人，小老儿不敢乱说。可……可这堤，它就不是实心儿的啊！去年决口后，小老儿去扒拉过塌下来的土石，里面……里面掺着好多烂稻草、秸秆，根本就不是结实的夯土！”
此言一出，墨云青眼中精光一闪。这与她在《河防杂记》中看到的描述和自己的推测完全吻合！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是导致堤防脆弱不堪的根本原因之一。
“老丈，此事除了您，可还有其他人知晓？村中可有曾在河工上做过活的匠人？”墨云青追问道。
“有，有！”老农指向村子深处，“张老憨以前就在河工上干过活，后来……后来就不干了。他家就在那边，门口有棵枣树。”
墨云青谢过老农，带着众人朝村内走去。找到那棵枣树下的土坯房，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神情有些木讷的汉子正坐在门槛上编筐。见到来人，他下意识地想躲进屋去。
“张大叔，请留步。”墨云青快步上前，拦住了他，“我们不是来征夫派役的，只是想问问往年修河堤的事。”
张老憨眼神躲闪，连连摆手：“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早就没在河上干活了。”
赵坚见状，上前一步，他没有厉声呵斥，而是将一块碎银塞到张老憨手中，沉声道：“老哥，这位是京城来的墨大人，是真心想来治河的。你若知道什么隐情，说出来，或许能救活沿岸无数百姓，功德无量。我们保你无事。”
银钱或许动心，但赵坚后面那句“功德无量”和“保你无事”，似乎触动了张老憨。他握着银子，手有些颤抖，看了看墨云青平静而真诚的脸，又看了看赵坚坚定的眼神，终于一咬牙，低声道：“各位大人……随我进屋说吧。”
逼仄的土屋内，家徒西壁。张老憨关上门，这才哆哆嗦嗦地道出实情：“……以前在河上干活，工头逼着我们往土里掺秸秆、烂草，说这样省料，压秤……夯土的时候也不让使劲夯实，说费工夫……有时候，连该用的石料都换成松软的次货……我们不敢不从，不然就拿不到工钱，还要挨打……后来我看不下去，就不干了……”
他甚至还从炕席底下摸索出一块用破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半块质地明显疏松、带着草屑痕迹的夯土块！“这……这就是小人当年偷偷藏下来的……做个念想，也做个证据……”
这块夯土块，成了如山铁证！它不仅印证了老农的指控，更将“偷工减料”从传闻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实物。墨云青接过土块，指尖感受着其松软的质地，心中怒火与寒意交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这潼州堤防，简首是被人为掏空的！
“张大叔，此物至关重要，可否暂由我保管？我向你保证，必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墨云青郑重道。
张老憨点了点头：“大人拿去吧，留在小人家裡，也是个祸害……”
离开村落时，墨云青心情沉重。百姓的苦难、官吏的腐败、地方势力的嚣张，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潼州上空。而她现在，手中终于握住了一角可以撕破这张网的线索。
获得夯土块实证，是此行巨大的突破。同时，她体察民情、耐心询问的态度，也与以往横征暴敛的官吏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这些受害村民的初步信任。
他们走访村落的行为，很可能己经落在了刘三或其他势力的眼中。打草惊蛇，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可能会更加激烈。
返回府城驿馆时，天色己完全暗下。墨云青将那块夯土块小心收好，吩咐众人今夜轮流值守，加强戒备。她自己在灯下，将今日所见所闻，特别是张老憨的证词和夯土块证据，详细记录在册，并与《河防杂记》中的记载相互印证。
夜深人静，驿馆外偶尔传来更夫的打更声和犬吠。墨云青毫无睡意，她推开窗户，望着潼州城稀疏的灯火，耳边仿佛又响起黄河的咆哮和村民的哀叹。
赵坚巡视过来，见墨云青房中灯还亮着，便轻轻叩门进来。“大人，还未歇息？” 墨云青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轻声道：“赵队率，你看这潼州城，静得可怕。” 赵坚按刀而立，目光锐利：“静水之下，往往暗流汹涌。大人，我们需得做好准备，这网，怕是快要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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