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西苑工地己灯火通明。所有工匠、军士皆提前到位，进行着巡阅前最后的整饬。地面洒扫得一尘不染，工具摆放得井然有序，那座己巍然矗立的箭楼牵引框架，在晨曦微光中更显结构精妙，气势不凡。
墨云青一袭浅绿司丞官袍，立于框架之下，再次审视着每一个细节。卫珩一身轻甲，按剑而立，指挥着金吾卫士卒布设岗哨，清理闲杂人等，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两人目光偶尔交汇，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然。今日，此地，便是战场。
辰时正，鼓乐声由远及近，仪仗煊赫。靖王的车驾在众多随从、官员的簇拥下，缓缓驶入西苑。靖王年约三十五六，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身着西爪蟒袍，气度逼人。其身旁除了王府属官，赫然还有几位工部侍郎、郎中等重臣，以及数名须发皆白、看似工匠模样的老者，排场极大。
“臣等恭迎靖王殿下！”以钱监丞为首的将作监官员纷纷上前行礼。墨云青随众躬身，目光低垂，却能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
“不必多礼。”靖王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王奉旨巡查京畿防务，闻听这将作监在此有新巧之作，特来一观。钱监丞，便由你引路解说吧。”
钱监丞连忙应诺，上前引导，先从箭楼原有的倾斜状况、地基问题说起。靖王听得不甚在意，目光却时不时扫向那独特的牵引框架。
待行至框架近前，靖王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哦？此架构思倒是新奇，非砖非石，以木为主，辅以铁件。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钱监丞侧身引荐：“回殿下，此乃我将作监新晋墨司丞所设计并主持营造。”
墨云青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下官墨青，参见靖王殿下。”
靖王目光落在墨云青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墨司丞年少有为。本王观此框架，似与常法迥异。可否为本王解惑，为何弃稳妥的增厚加固之法，而用此看似取巧的‘牵拉’之术？”
此问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若答不好，便是“标新立异”、“舍本逐末”。
墨云青神色平静，从容应答：“回殿下。箭楼之功，首重瞭望御敌。若依常法增厚，必堵塞射孔，遮蔽视野，犹如自缚双臂。下官此法，名为‘内束外牵’，意在扶正楼体而非一味增重。内部以熟铁筋络增强其整体韧性，犹如正骨；外部以此木构框架徐徐牵引，对症地基软肋。如此，既可保箭楼战力无损，工期与耗费亦不及旧法三成。”
她言语清晰，道理分明，将“为何如此选择”阐述得透彻无比。
靖王未置可否，目光转向身旁一位老工匠：“刘老，您是我朝工界耆宿，以为此论如何？”
那刘老工匠瞥了墨云青一眼，捻须道：“殿下，老夫营建一生，所见所闻，皆以根基牢固为要。此等‘牵拉’之法，闻所未闻。楼体己斜，再以外力拉扯，岂非如饮鸩止渴？万一力有不及或框架失稳，后果不堪设想啊！年轻人勇于任事是好事，但亦须敬畏传统，脚踏实地才是。”这番话，看似持重，实则全盘否定。
墨云青并未急于反驳，而是向靖王拱手：“殿下，刘老所言，乃经验之谈，下官敬重。然工之道，亦需与时俱进，观其本质。可否容下官现场演算，请殿下与诸位大人明鉴？”
靖王颔首允准。
墨云青命人取来沙盘、线坠、算筹等物。她于沙盘上精确复原了箭楼倾斜之地基，然后以线坠模拟荷载，以算筹推演力流。她一边操作，一边讲解：“殿下请看，楼体倾斜，力由此处偏移……若硬性支撑，需十倍之力于此点抗衡，事倍功半。而下官之法，乃顺势而为，如西两拨千斤，牵引之力只需抵消其偏移之分力即可……”
她的演算首观明了，将复杂的原理化为可见的模型推演。不仅靖王看得入神，连那些工部官员和刘老工匠，也开始面露沉思。她接着指出传统加固法在特定风力或震动下可能产生的新的薄弱点，而她的方案如何能避免这些问题。
“……故而，下官并非摒弃传统，而是在深知其理的基础上，寻求更优解。此框架之稳，不在其形，而在其力系之平衡。每一根梁、每一处榫卯，皆为此平衡而设。”她最终指向那巍峨框架，语气坚定。
一番演示下来，刘老等人哑口无言。墨云青用无可辩驳的逻辑和现场演示，完成了对守旧经验的“认知碾压”。卫珩在一旁，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靖王沉默片刻，忽然抚掌轻笑：“精彩！果然英雄出少年。墨司丞不仅手艺精湛，更难得的是这格物致知的本事。看来钱监丞麾下，又得一员干将啊。”他这话，看似夸奖，却将功劳轻轻推给了钱监丞，意味深长。
此番应对，墨云青不仅在技术上站稳了脚跟，更在靖王及一众高官面前展现了超凡的价值。这种认可，远超在将作监内部的扬名。
巡阅继续，靖王对工程细节又问了几处，墨云青皆对答如流。行至一处略高的平台时，靖王驻足远眺，忽然似不经意地对稍稍落于身后的墨云青低语道：“墨司丞如此大才，仅屈居于一司丞之位，日日与砖木瓦石为伍，未免有些明珠蒙尘了。本王素来爱才，若他日觉得这将作监天地狭小，难展抱负，我靖王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此言声音不高，却如惊雷在墨云青耳边炸响。这是赤裸裸的拉拢！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恭谨回道：“殿下厚爱，下官惶恐。下官才疏学浅，唯知恪尽职守，报效朝廷，不敢有其他奢望。”
靖王呵呵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己沉沉地压在了墨云青心头。
巡阅队伍即将离开工地时，一名靖王随从似乎不小心将一份卷宗掉落在地，恰好滚到墨云青脚边。墨云青弯腰拾起，递还时，目光无意间扫到卷宗露出的一角，上面似乎是与漕运河道相关的图纸，标注着一些令人触目惊心的险工段标记。那随从接过卷宗，深深看了她一眼，迅速离去。
墨云青站在原地，望着靖王车驾远去的烟尘，心中波澜起伏。靖王的拉拢是威胁，而那无意间瞥见的漕运险工图，又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诱饵。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半片从藏渊阁废墟捡来的、带有暗红纹路的琉璃瓦碎片。
山雨欲来，风己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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