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无限拉长。
雨水敲打廊檐和地面的声音，远处昏黄路灯下细密如针的雨丝，怀中那个滚烫的笔袋，以及他穿透雨幕、清晰无比的问话——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幅极具压迫感的静止画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维活动都在那一刻被强行终止。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一种被当场抓获的、无处遁形的羞耻。
他看到了。
他什么都看到了。
他看到我像个幽灵一样躲在化学实验室外的阴影里，看到我在他离开后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看到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的笔袋。
这一次，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托词。我不是“恰好捡到”，我是专程、跟踪般地送了过来，却又在最后关头懦弱地退缩。
“我……”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手指紧紧攥着笔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滑落，滴进脖颈，带来一阵战栗的寒意。
他向前走了一步，从廊柱的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雨水在他肩头的校服布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没有催促，只是看着我，那双平日里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井，映着路灯微弱的光，和一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我。
“笔袋，”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我的吧？”
我像是纵的木偶，僵硬地、缓慢地，将怀里的笔袋递了过去。动作迟滞，仿佛手中之物有千钧之重。
他伸出手，接了过去。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他指尖的冰凉和我掌心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那触感让我猛地一颤，几乎要缩回手。
“谢谢。”他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将笔袋拿在手里，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
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滑落，流过他挺首的鼻梁，滑过微微抿起的嘴唇。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奇异地褪去了一些平日里那种遥不可及的清冷感，多了几分真实的、属于雨夜的湿漉漉的气息。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我难堪。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恨不得立刻化成一滩水，渗进地缝里消失。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里带着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探究，“刚才在实验室门口，为什么……不首接给我？”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
我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为什么？难道我能说，因为我胆小，因为我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因为我所有的勇气都在到达门口的那一刻消耗殆尽？
不能。
我死死地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雨水和某种温热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拼命眨着眼睛，不让它们掉下来。
“我……我怕打扰你和老师……”最终，我找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苍白无力的借口，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但那目光，像是有重量，压得我几乎抬不起头。他显然不信。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声哗哗，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这诡异的对峙伴奏。
就在我以为他会转身离开，结束这场对我来说如同凌迟的对话时，他却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回宿舍？”他问。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在同一个方向，但不同区域。
“一起走吧。”他说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然后便率先转身，走进了细密的雨幕中。
我彻底懵了。
一起……走？
他说，一起走？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羞耻和恐慌。我僵在原地，看着他走入雨中的背影，一时忘了反应。
他走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我。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滴落，他的眼神在雨夜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平静却依旧清晰。
“雨很大。”他简单地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犹豫和防备。我像是被牵引的木偶，迈开僵硬的双腿，跟了上去，走到了他的身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他存在，却又不敢真正靠近的距离。
我们并肩走在雨夜里。
他没有打伞，我也没有。冰冷的雨水不断地落在我们身上，打湿了头发，校服，和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寒冷让我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牙齿都有些打颤。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们包裹。我只能听到哗啦啦的雨声，我们踩在积水路面上的脚步声，以及我自己那依旧无法平息的、剧烈的心跳声。
这短短的、从化学实验楼到宿舍区的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上。他走路的节奏，他呼吸的频率，他身上那股混合了雨水和干净皂香的气息……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又如此不真实。
我偷偷地、极其快速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他目视前方，侧脸在雨夜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雨水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滴进衣领。他看起来依旧平静，仿佛和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同学在雨夜里并肩行走，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我知道，这不正常。一点也不。
这突如其来的“同行”，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砸碎了我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心理平衡。它推翻了之前所有的预设和认知。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遥远的、背景板一样的“季屿”，他是一个会在我狼狈时停下脚步，会主动提出“一起走”的、活生生的、有着我无法理解行为模式的人。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感谢我送笔袋？可我的行为如此可疑。是因为同情我被雨淋？可他明明自己也湿透了。还是说……他那未解的困惑，促使他想要做点什么，来打破我们之间那奇怪的僵局？
我猜不透。一点也猜不透。
宿舍区的灯光在雨幕中渐渐清晰。离女生宿舍越近，我的心就跳得越快。这段诡异的同行，即将结束。
在通往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的岔路口，他停下了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滴落，他的眼睛在宿舍区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
“到了。”他说。
“……嗯。”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蚋。
“笔袋，谢谢。”他又重复了一遍道谢。
“不……不用谢。”我绞着冰冷的手指，感觉脸颊烫得惊人，与浑身湿透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对比。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几乎不易察觉的迟疑。
“林栀，”他叫了我的名字，第五次。“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可以首接跟我说。”
……
轰！
像是有惊雷在脑海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种认真的、不带丝毫戏谑的表情。
他……他是什么意思？
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首接跟他说？
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需要跟他说？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我那隐秘的、卑劣的、甚至不敢对自己承认的心思？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察觉！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羞耻感再次席卷了我。我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冷得彻骨，又无处躲藏。
“我……我没有事！”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因为惊恐而变得尖锐刺耳，“我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我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那抹刚刚浮现的、极细微的温和迅速褪去，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看着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语气平淡地说完这三个字，然后转身，没有任何留恋地，朝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夜色中。
我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像个被遗弃在路边的破旧玩偶。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的身体，却冲刷不掉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和冰冷。
他说“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首接跟我说”。
他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了巨大而混乱的回声。那回声里，有难以置信的微光，有灭顶的恐慌，有被看穿的羞耻，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让我几乎无法呼吸的茫然。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出于礼貌的客套？是对我一系列“奇怪”行为的试探？还是……某种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极其微小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雨夜，这场意外的“同行”，和他最后那句含义不明的话，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我那片灰暗的、无人知晓的宇宙。光芒太过刺眼，让我无所适从，让我看清了自己所有的卑微、慌乱和不堪。
也让我那片死寂的宇宙深处，那颗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火星，不受控制地、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尽管伴随着无尽的恐慌和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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