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柔是在一种极度温暖却又陌生的束缚感中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首先感受到的是周身被一股沉稳的热意包裹着，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酒后余味。这与她闺房中惯有的暖甜熏香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她有些迷茫地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正被人紧紧圈在怀里。脸颊贴着的，是微凉顺滑的绸缎，但其下却能感受到坚实而温热的肌体轮廓。一条沉重的手臂横亘在她腰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记忆如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盛大的婚礼、喧闹的喜宴、红烛高燃的新房、那双深邃审视的眼眸、令人窒息的亲近，以及最后……那带着泪痕的、出乎意料的安睡。
她竟然，在镇国公顾宴归的怀里，睡了一整夜！
这个认知让苏婉柔瞬间彻底清醒，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失序。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暗红色的帐幔顶，以及身边男子近在咫尺的睡颜。
顾宴归似乎还未醒。晨光微熹，透过窗棂和厚重的帐幔，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褪去了白日里的冷峻与威严，熟睡中的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凌厉，下颌线条却依旧分明英挺。他的呼吸平稳悠长，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苏婉柔连大气都不敢出，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阻碍地打量她的夫君。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嘴唇……她想起昨夜那若有似无擦过她额角的触感，脸上更烫了。
她小心翼翼地，试图将横在腰间的那条手臂挪开。那手臂沉甸甸的，布满结实的肌肉，她用了些力气，才刚抬起一丝缝隙，那手臂却像是有自主意识般，不满地收拢了一下，将她更紧地按向那具温热的胸膛。
“唔……”苏婉柔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处。那股强烈的男性气息更加首接地冲击着她的感官，让她头晕目眩。
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带着未醒睡意的鼻音：“别动。”
他的声音沙哑慵懒，与平日的冷冽截然不同，仿佛带着小钩子，刮过苏婉柔的心尖。她立刻僵住，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儿，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顾宴归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收紧手臂，下颌在她柔软的发顶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呼吸便又变得均匀起来。
苏婉柔被迫趴在他胸前，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声，敲击着她的耳膜，也仿佛敲在她的心上。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帐幔内的空气变得暧昧而黏稠。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传递过来，几乎要将她融化。
这种亲密无间的姿势，比昨夜更让她无所适从。昨夜是惊惧交加，而此刻，在晨光中，神志清明地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感受着这种肌肤相贴的温热，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赧和慌乱，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钟，或许更久，外间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是丫鬟们己经起身，在门外候着了。
顾宴归的呼吸频率微微一变，苏婉柔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随即，那条禁锢着她的手臂终于松开了。
他醒了。
苏婉柔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到床榻里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得快要滴血的脸，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他。
顾宴归坐起来，揉了揉眉心，似乎彻底清醒了。他侧过头，看着缩在床角、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小妻子，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满是羞怯和不知所措，与昨夜烛光下强装镇定的模样又有所不同，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恼。
他眸光微动，并未多言，只沉声朝外间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以云雀和秋月为首，几个丫鬟捧着铜盆、巾帕、青盐等盥洗之物，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入。她们训练有素，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窥视床帏内的情形，但空气中弥漫的微妙气息，以及床上那位新夫人羞窘的模样，还是让经验老道的嬷嬷和丫鬟们心下有了几分猜测。
“国公爷，夫人，时辰差不多了，该起身准备去祠堂和给老夫人请安了。”一位穿着体面的嬷嬷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这是国公府内院的管事嬷嬷，姓赵，是先夫人留下的老人，面容严肃，眼神精明。
顾宴归“嗯”了一声，径自掀被下床。他只穿着白色中衣，身形高大挺拔，行动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
丫鬟们立刻上前伺候他更衣。苏婉柔躲在床帐内，手忙脚乱地寻找自己昨夜被褪下的中衣。她的嫁衣和礼服都被整齐地搭在屏风上，但贴身的衣物却不见踪影。
正在她焦急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了床帐，递过来一套簇新的、质地柔软细腻的樱草色软缎中衣。
“穿这个。”顾宴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己经在外间丫鬟的伺候下穿好了外袍的里层，正由人系着腰带。
苏婉柔红着脸，飞快地接过衣服，小声道：“谢、谢谢夫君。”
她躲在锦被里，窸窸窣窣地穿好中衣，这才敢探出身。早有机灵的小丫鬟上前，为她穿上绣鞋。
夫妻二人分别在不同的盆架前盥洗。温热的水流稍微驱散了一些尴尬和紧张。苏婉柔用青盐擦着牙，从镜子的倒影里，偷偷观察着正在由丫鬟梳理发髻的顾宴归。他己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模样，面无表情，任由丫鬟摆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梳洗完毕，接下来便是梳妆。云雀正要上前为苏婉柔梳理发髻，顾宴归却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今日梳妇人髻。”他言简意赅地对侍立一旁的梳头丫鬟说道。
苏婉柔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丫鬟熟练地将她及腰的长发挽起，盘成端庄繁复的朝天髻，插上象征己婚妇人身份的金簪、步摇。镜中的少女，眉眼间一夜之间似乎褪去了几分稚嫩，增添了一丝属于妇人的、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风韵。
顾宴归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透过镜子看着她。他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苏婉柔紧张地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他从妆匣里挑了一支赤金镶嵌红宝的蜻蜓簪，递给她。“戴这支。”
那支簪子做工精致，红宝璀璨，与她今日要见的场合相比，既不失身份，又不过于张扬老气。苏婉柔接过，指尖微颤地插在发髻一侧。镜中的自己，因这抹亮色，确实增色不少。
“走吧。”顾宴归见她收拾妥当，便转身向外走去。
苏婉柔连忙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他步伐大，她需得稍稍加快步子才能跟上。清晨的国公府庭院，空气清新，带着花草的湿气。下人们见到他们，无不垂首躬身，恭敬行礼，口称“国公爷，夫人”。
“夫人”这个称呼，让苏婉柔心头微微一颤。从今日起，她便是这偌大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这个认知，让她在紧张之余，又生出了一丝沉甸甸的责任感。
首先要去的是祠堂。镇国公府的祠堂位于府邸东侧，庄严肃穆。顾宴归带着苏婉柔，在执事的唱喏下，焚香，跪拜，将苏婉柔的名字写入顾氏族谱，记在顾宴归之名旁边，续弦之位。
看着那墨迹未干的名字，苏婉柔心中百感交集。从今往后，她苏婉柔，便与镇国公顾宴归，与这顾氏满门，荣辱与共了。
从祠堂出来，便是去给顾宴归的母亲，如今府中辈分最高的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的院子“松鹤堂”在府邸深处，环境清幽。刚到院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以及老夫人慈爱的说话声。
“是明轩。”顾宴归脚步微顿，侧头看了苏婉柔一眼，目光深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苏婉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今日，她不仅要面对婆婆，更要第一次以“母亲”的身份，面对那个五岁的孩子——顾明轩。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加快的心跳，点了点头。
丫鬟通报后，帘子被打起，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松鹤堂正厅内，暖意融融。上首的紫檀木罗汉床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目光锐利的老妇人，身着赭石色万字不断头纹样锦缎褙子，正是顾宴归的母亲，顾老夫人。而一个穿着宝蓝色小锦袍、玉雪可爱的男童，正依偎在老夫人身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门口。
那便是顾明轩。
看到顾宴归，明轩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道：“父亲！”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顾宴归身后的苏婉柔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警惕。
苏婉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又温柔，随着顾宴归一起，向老夫人行跪拜大礼。
“儿子（儿媳）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金安。”
老夫人脸上带着笑，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目光却如同探照灯一般，在苏婉柔身上细细扫过。从她的发髻、衣着、仪态，到眉眼间的神色，无一遗漏。
“好孩子，快抬起头来让我瞧瞧。”老夫人语气和蔼。
苏婉柔依言抬头，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目光恭敬而不怯懦。
老夫人看着她娇嫩得如同带着晨露的花骨朵似的脸庞，以及那双眼清澈见底的杏眼，心中暗暗点头。模样是顶好的，眼神也干净，不像是有太多心计的样子。只是……这年纪实在太小了些，瞧着比她那几个大丫鬟也年长不了多少，真能担起国公府主母的重任？能照顾好宴归和明轩吗？
“果然是个齐整孩子。”老夫人笑着赞了一句，从手腕上褪下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递给身旁的嬷嬷，“来，这是母亲给的见面礼，往后和宴归好好过日子，早日为咱们顾家开枝散叶。”
“谢母亲。”苏婉柔双手接过镯子，恭敬道谢。那镯子触手温凉，水头极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时，顾宴归开口道：“明轩，过来。”
顾明轩从老夫人身边滑下地，走到顾宴归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
顾宴归摸了摸他的头，将他轻轻转向苏婉柔的方向：“这是你母亲，日后要敬她、孝她，如同敬我一般。还不见礼？”
一时间，屋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顾明轩和苏婉柔身上。
顾明轩仰着小脸，看着苏婉柔。这个新母亲，长得很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身上香香的，和父亲书房里那些硬邦邦的东西不一样。可是，嬷嬷们私下都说，有了新母亲，父亲可能就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他了……
他抿着小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但还是依着规矩，像模像样地拱起小手，对着苏婉柔躬身行礼，声音清脆，却带着明显的疏离：
“儿子明轩，给……母亲请安。”
那一声“母亲”，叫得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苏婉柔心中微微一涩，但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柔和了几分。她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与明轩平视，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用上等和田玉雕成的玲珑玉锁挂件，玉质温润，雕工精巧，坠着红色的丝绦。
“明轩真乖。”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将玉锁递到他面前，“这是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喜欢吗？”
那玉锁小巧可爱，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明轩到底是孩子，看到精致有趣的玩意儿，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了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母亲。”
虽然依旧生疏，但比起刚才，少了几分抗拒。
顾宴归在一旁看着，见苏婉柔应对得体，并未因明轩的疏远而失措，也未刻意讨好，神色稍霁。
老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笑容更深了些，招呼道：“都别站着了，快坐下一同用早膳吧。婉柔初来乍到，也尝尝咱们府里厨房的手艺。”
早膳摆在了松鹤堂的次间。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很是安静。老夫人不时让丫鬟给苏婉柔布菜，问些“昨夜睡得可好？”“院子可还习惯？”之类的家常话，苏婉柔都一一得体地回答。
顾宴归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用膳。明轩则乖乖坐在特制的高椅上，由乳母伺候着吃饭，一双大眼睛却时不时偷偷瞄向坐在父亲身边的苏婉柔。
早膳后，又略坐了片刻，喝了盏茶，顾宴归便起身道：“母亲，儿子前头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老夫人点头：“去吧，正事要紧。”又对苏婉柔道：“婉柔留下，陪我说说话。”
顾宴归看了苏婉柔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随即转身离去。
苏婉柔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她端正坐姿，唇边带着温婉的笑意，迎上老夫人探究的目光。
“好孩子，别紧张。”老夫人挥退了左右伺候的丫鬟嬷嬷，只留一个心腹老嬷嬷在旁，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如今你既进了门，便是我国公府的主母。有些话，我这个做母亲的，得跟你交代交代……”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洒在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身上。一场关乎未来、关乎责任、也关乎这深宅内院权力交替的谈话，在这看似温和的氛围中，缓缓展开。
而苏婉柔的国公府主母生涯，也在这新婚的第一个清晨，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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