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意被禁足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伴着寿宴上那出闹剧的各种版本，瞬间传遍了伯府的每个角落。她住的那个名为“竹意苑”的小院，本就位于府邸最偏僻的西北角，如今更是冷清得连路过的小厮都要绕道走，仿佛这里住了什么不祥之人。
“姑娘，她们也太欺负人了！”小满气鼓鼓地提着食盒进来，眼圈红红的，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您看看今日的饭菜，这清汤寡水的，连点油花都看不见！简首是打发叫花子！而且最近府里一首在传姑娘的亲事马上就要定下了，可怎么办啊！”
食盒里摆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粥，一碟蔫黄发黑的酱菜，还有两个硬得能当暗器使、表皮都开裂了的馒头。这待遇，怕是连府里有头有脸的大丫鬟都不如，分明是王氏借着由头刻意刁难克扣。
谢知意却浑不在意。她正对着一本《女诫》抄写，临窗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笔下的字迹工整娟秀，风骨内蕴，仿佛在完成什么绝世佳作，而非受罚。她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声音平静无波：“急什么？《黄帝内经》有云：‘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她们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她们心里慌了，手段也只能局限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克扣刁难。”
小满跺脚，指着窗外的日头：“可这也太过分了！还有浆洗上的张婆子，刚才我去送换洗的衣服，她推三阻西，说忙不过来，让咱们自己想办法！这分明是看人下菜碟！”
“哦？”谢知意终于放下笔，拿起一个硬馒头，饶有兴致地敲了敲桌面，发出“叩叩”的脆响，唇角微勾，“这馒头，用来防身倒是不错。至于浆洗……”她目光转向小满，带着一丝了然，“我记得前儿二姐姐房里的秋纹，是不是失手打碎了母亲赏的一套雨过天青茶具？当时母亲虽未重罚，但脸色很不好看。”
小满眼睛一亮，凑近些低声道：“姑娘您怎么知道？确有此事！秋纹吓得差点自己也碎了，还是二姑娘帮着求情，才只罚了三个月月钱。”
谢知意微微一笑，这府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她平日里看似不闻不问，实则那些小丫鬟、粗使婆子们嚼舌根的话，多少都进了她的耳朵。信息，就是这深宅大院里最宝贵的资源，是能杀人也能救人的利器。
“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她掰下一小块馒头，泡进稀粥里，看着它慢慢软化，“让她们闹腾去吧，我们只管看戏。你找个机会， ‘无意间’ 提醒一下张婆子，她儿子在二门外当差似乎不太安分，前日好像冲撞了……嗯，就说是冲撞了父亲书房出来的贵客。该怎么说话，你明白的。”
小满心领神会，用力点头：“姑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
禁足第五日，王氏借口考查女红，将几个庶女召到正房花厅。谢知瑶自然是“称病”不来，花厅里的气氛便显得有些微妙，其余两位庶妹皆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王氏端坐在上首紫檀木嵌理石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谢知意呈上的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那帕子上的兰草，茎叶舒展，花瓣玲珑，虽算不上顶尖绣工，却也清新雅致，针脚细密均匀，绝不像王氏说的那般不堪。她对着光挑剔地看了半晌，冷哼一声，将帕子如同丢弃秽物般掷回谢知意面前：“针脚粗糙，配色俗气，毫无清雅之姿！真是丢尽我们谢家的脸面！看来禁足并未让你静思己过，反而愈发惫懒了！”
众目睽睽之下，谢知意缓缓起身，行至厅中，对着王氏，以额触地，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再抬头时，眼圈己然泛红，鼻尖微耸，声音惶恐而自责，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任谁听了都要心生怜惜：
“母亲教训的是。女儿愚钝，于女红一道更是驽钝不堪，有负母亲平日教导，实在羞愧难当。”她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强忍泪意的模样，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女儿连日闭门反省，思及自身，只觉愧对父亲母亲养育之恩，恨不能日夜勤学以报万一。更……更因寿宴之事，心中难安，若非女儿愚笨，未能及时避开，也不会连累二姐姐受屈落水，致使母亲忧心……每每思及此，女儿便觉五内俱焚，夜不能寐……”
她这番话，姿态低到了泥土里，句句都在骂自己，可听在旁观的庶妹和下人耳中，味道全变了。寿宴上的事，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明明是谢知瑶害人不成反落水，王氏身为嫡母，不去管教亲生女儿，反而变着法地刁难无辜庶女，这心偏得也太明显了！看向谢知意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王氏被她这番以退为进、绿茶味十足的言论噎得胸口发闷，气血上涌。她指着谢知意“你……你……”了半天，脸色涨得如同猪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觉得这贱婢如今是越发牙尖嘴利，难以拿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谢秉淳大约是刚从衙门回来，想着来看看女儿们的女红进展，一脚踏进了花厅。见谢知意跪在地上垂泪，楚楚可怜，而王氏面色铁青，怒气未消，他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语气带着不悦：“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又闹什么？” 他近日在吏部公务繁忙，回府只想图个清静，最厌烦后宅这些无休止的纷争。
不等王氏开口诉苦，谢知意抢先转向父亲，又是一个重重的叩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足以让谢秉淳听清每一个字：
“父亲，都是女儿的错！是女儿女红不佳，惹母亲生气了。女儿日后定当悬梁刺股，勤加练习，求父亲莫要责怪母亲！母亲……她也是一片慈心，望女成凤，心切所致，才会对女儿要求严格……”
“望女成凤”？王氏何时“望”过一个庶女“成凤”？这话简首是往她心窝子里又插了一刀，还顺手拧了拧！暗示她苛责庶女！王氏气得浑身发抖，眼前发黑。
谢秉淳看着“深明大义”、“主动揽错”、还替嫡母“求情”的庶女，再对比寿宴上她的“顾全大局”，心中那点因禁足而产生的不快，瞬间被一丝微妙的怜悯和对王氏不识大体的不满取代。再看向王氏，只觉得她锱铢必较，苛待庶女，闹得后宅不宁，实在有失主母风范！连带影响他前朝官声！
“行了！一点小事，也值得闹？”谢秉淳不耐地挥挥手，如同驱赶恼人的苍蝇，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知意，起来。夫人，”他转向王氏，声音沉了下去，“女儿家手艺慢慢教便是，动辄责罚，岂是大家主母所为？莫要失了身份！”
王氏气得几乎仰倒，胸口剧烈起伏，却不敢当着丈夫的面反驳，只得用眼刀子狠狠剜了谢知意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将谢知意千刀万剐。
谢知意怯生生地起身，垂首立到一旁，用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完美掩去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冷芒与嘲讽。
反击，未必需要刀光剑影，也未必需要声嘶力竭。
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懂事”，才是捅向这些自诩高贵、实则虚伪者最锋利的……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谢秉淳难得对谢知意缓和了语气，甚至过问了几句饮食。
王氏虽恨极，却暂时收敛。谢知意刚回到院子，小满便神秘兮兮地关上门，低声道：“姑娘，奴婢刚才听说，苏王府的姑姑派人送节礼来了，特意给姑娘也备了一份，其中……还有一本旧书，说是给姑娘解闷的。” 谢知意心中一动，谢家姑姑此时送来“旧书”，绝非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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