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看看！”
“放大！再放大！”
“对，对！就是这个位置！这个形态！我当时离她最近，看得清楚！”
“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薇薇？！”
“她那时候，她才多大？好像，不到七岁？”
“她从来没说过”
“她回来这么久，我们”
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嫌弃她举止不够优雅，嫌弃她带着市井气，我们听信小雪的哭诉，认定她心思不正，我们为了讨小雪欢心，一次次地忽视她、指责她，甚至在那个大雪天，逼她跪在冰天雪地里，只为了一条莫须有的项链
而他们，他们这条命，他们八个人的命，都是她当年拼着烧毁一只手救下来的！
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和恐慌，像海啸一般瞬间吞没了他们每一个人。
大哥林修远正在开会，看到手机里的照片和弟弟们混乱的语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名贵的地毯上，染开一团墨渍。
他猛地站起身，什么也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会议室。
他开车，一路几乎是飙车到了城中村，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徐记面馆”刚刚打烊，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林薇正拿着扫帚，在清扫门口的垃圾。
林修远推开车门，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
他停在林薇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抖。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穿着廉价围裙的妹妹，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那双曾经捧住他们兄弟性命，如今却布满了新旧疤痕、正在扫地的手。
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权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妹妹”他开口，声音是破碎的，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
林薇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依旧是淡淡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林修远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在了面馆门口满是油渍的水泥地上。
夜晚的城中村并不安静，远处传来麻将声和电视声，近处有野猫跳过垃圾桶的声响。但他这一跪，仿佛抽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他仰着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肮脏的地面上。
他望着林薇，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地、忏悔地喊道：
“妹妹，我们错了”
林薇握着扫帚的手，倏地收紧。
指甲，几乎要嵌进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里。
林修远跪在那里。
夜晚城中村的霓虹灯牌在他挺括的西装肩头投下破碎的光影，油渍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沾染了他昂贵的西裤膝盖处。他仰着头，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从未低过头的林家掌舵人，此刻眼泪混着难以言喻的痛悔，狼狈地滚落。
“我们错了，薇薇，我们真的错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喉咙的绝望。那不仅仅是一句道歉，更像是对过去所有偏颇、所有冷眼、所有施加在她身上的寒冷的彻底否定。
林薇握着扫帚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些深深刻入手掌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扭曲的蜈蚣，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过往。
火。
灼热的，吞噬一切的火焰。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年幼的她，凭着一点模糊的意识和一股莫名的勇气，冲进那个对于孩子来说如同炼狱的地方。她记得拖拽沉重身体的艰难，记得皮肤被灼痛的战栗，记得玻璃碎裂划破掌心的锐利，一次，两次…八次。她把八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未来会将她逼至绝境的“哥哥”，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代价是这双几乎被毁掉的手。
醒来后，面对林家长辈复杂而疏离的感谢，她只是怯生生地摇头，被养父母带走。他们告诉她，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她记住了。
所以即使被认回林家，即使面对林雪若有若无的排挤和哥哥们理所当然的偏爱，她也从未想过用这份恩情来换取什么。
她只是，想要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属于家人的温暖。
可他们连这点吝啬的施舍，都在那个雪夜，亲手碾碎了。
现在，这迟来的、建立在真相之上的忏悔，又有什么意义？
林薇的眼神，只是在那瞬间的紧缩后，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她甚至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林修远，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落在远处闪烁的霓虹上，空洞而遥远。
“大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划过玻璃，带着刺骨的凉意，“你挡着我扫地了。”
林修远浑身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他预想过她的愤怒，她的痛哭，甚至她的歇斯底里，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漠然。
这种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恐慌。
“薇薇”他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这时，刺耳的刹车声接连响起。
二哥林修瑾、三哥林司霆、西哥林修逸，得到消息的哥哥们，几乎是同时赶到了。他们看到跪在面馆门口、失魂落魄的大哥，再看到拿着扫帚、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林薇，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大哥！”林司霆最先冲过来，想把他拉起来，“你干什么！起来！”
林修远却猛地挥开他的手，赤红着眼睛低吼：“别碰我！”
他转向其他兄弟，声音破碎地指着林薇的手：“看到了吗？你们看清楚了吗？！那伤，那伤就是当年”
不用他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林薇的手上。那双本该纤细白皙的手，因为常年劳作和旧伤，显得有些粗糙，掌心的疤痕在灯光下狰狞可怖。
五哥林司琛，那个心理医生，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他想起自己之前还冠冕堂皇地对她进行“心理疏导”，劝她“放下”、“回归家庭”，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自己抽了无数个耳光。
六哥林司彦张着嘴，手里的最新款游戏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碎裂，他也毫无所觉。他想起自己用那些可笑的零食和玩具试图讨好她，而她只是平静地推回来说“不需要”。
七哥林司岚，第一个发现疤痕的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八哥林司宇，年纪最小，此刻也红了眼眶，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妹妹”二哥林修瑾上前一步，声音干涩，“我们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是你”
“知道了又如何？”林薇终于开口，打断了他们混乱的忏悔，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疏离，“知道了，就不会逼我跪在雪地里了吗？知道了，就会相信我没有偷那条项链了吗？知道了，就会在我被所有人指责的时候，为我说一句话了吗？”
一连串的反问，像一把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们的心脏。
他们无言以对。
因为答案是否定的。
即使当时知道了，在那种情况下，被林雪的眼泪和先入为主的偏见蒙蔽了双眼的他们，会相信吗？会为了这个“陌生”的、带着市井气的妹妹，去质疑他们从小呵护到大的小雪吗？
不会。
这个认知，让他们的血液都快要冻结。
林薇不再看他们，重新低下头，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扫着门口并不存在的灰尘。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回去吧。”她说，“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薇薇”林修远还跪着，不肯起来，声音带着哀求，“跟我们回家吧，我们补偿你，用一辈子补偿你”
“家？”林薇动作一顿，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哪个家？是那个有林雪，有你们，唯独没有我位置的林家吗？”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他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我的家，在这里。”她指了指身后拉下一半卷帘门的面馆，“只有这里。”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弯腰，利落地拉下了剩余的半扇卷帘门。
“哗啦——哐当！”
金属撞击的声音，干脆利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八个身份显赫、却狼狈不堪的男人，或跪或站，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悔恨中，如同被遗弃在荒野的困兽。
门内，灯光暖黄，隐约传来徐丽担忧的声音：“薇薇，外面怎么了？是谁啊？”
然后是林薇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回应：“没事，妈，找错人了。面汤好像有点咸了，我明天少放点盐。”
那样寻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此刻听在门外众人的耳中，却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令人窒息。
她真的，不要他们了。
不是赌气，不是欲擒故纵，是真正地、彻底地，将他们摒弃在她的世界之外。
连同他们迟来的、建立在痛苦真相上的忏悔，一起，关在了门外。
林司霆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手背瞬间红肿，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空落落的，灌满了穿堂而风，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原来，被最重要的人彻底无视和放弃，是这种感觉。
原来，那个雪夜，跪在冰天雪地里的薇薇，是这样的绝望。
而现在，跪在这里祈求原谅的，换成了他们。
报应吗？
林修远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油污的卷帘门，仿佛能看到里面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身影，正在为她认定的家人，忙碌着微不足道却充满烟火气的琐事。
他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流落在外的血脉，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布、需要“教化”的妹妹。
他们失去的，是曾经豁出性命拯救他们的恩人，是一个拥有最干净灵魂的家人，是一份他们亲手推开、再也无法挽回的温暖。
而此刻，林家别墅里。
林雪坐在梳妆台前，心神不宁。哥哥们接到一个消息后全都脸色大变地冲了出去，连父亲都深夜离开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拿起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最宠她的三哥林司霆打个电话撒娇打探，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点开了兄弟群。里面最后的消息，是七哥林司岚发的那张模糊的旧照片，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们看薇薇的手心！！像不像……像不像当年火场里那个女孩的伤？！”
林雪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机“啪”地一声，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屏幕暗了下去。
她的脸色，在台灯的光线下，一点点变得惨白。
完了。
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而面馆内，林薇端着一碗刚刚调好味道的面汤，走到小饭桌前，递给养母徐丽：“妈，你尝尝，还咸吗？”
徐丽接过碗，担忧地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欲言又止。
林薇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安抚的笑容：“真的没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那些扭曲的疤痕，在温暖的灯光下，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
有些温暖，有些人，值得她用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去紧紧守护。
至于门外的风雨和忏悔
与她何干？
她早己，不在风雨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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