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赣边界的秋风,带着砭人肌骨的凉意,卷起满山枯叶,如同为这片土地撒下漫天的纸钱。远山层林尽染的秋色,在丁伟眼里,只化作等高线与潜在伏击区的冰冷计算。他带着仅存的十几名骨干,沿山脊线内侧沉默行进,队伍像一道濒临干涸的灰色溪流,只有脚步碾过落叶的沙沙声,以及伤员极力压抑的、从齿缝间漏出的抽气声。
“团长,前面坳子…有个村子。”侦察兵老杨猫腰潜回,声音因干渴而嘶哑,喉结剧烈滑动,“看着…邪性。几处屋框还冒着残烟,静得像座坟。”
丁伟抬手握拳,队伍瞬间凝固,战士们依凭地形散开警戒,动作迅捷无声。他接过通讯员递来的水壶,只轻轻润了润开裂的嘴唇,便递还给身边嘴唇干得起皮的小战士。“怎么个邪性法?”他问,声音低沉。
“村口…躺着老乡。没见活气,也没驻兵迹象。”老杨补充道,眼神里压着悲愤。
指导员陈树根凑近,眉头紧锁:“老丁,咱们这状态…伤员过半,弹药告罄,绕道吧?”
丁伟目光扫过队伍。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菜色的脸,军装被硝烟与荆棘撕扯成布条,卫生员小刘正拆解伤员腿上污黑的纱布,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和隐约的腐臭。沉默只持续了瞬息。
“去看看。”他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将肩上那支保养得锃亮的汉阳造紧了紧,“不能见死不救。一班前出侦察,二班左翼,三班断后,呈战斗队形,走!”
越近村落,空气中那股混合了焦糊木料与某种蛋白质烧灼后的怪异气味便愈发浓烈呛人。村口的景象,让这些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老兵也呼吸一窒。
几间土坯房被烧得只剩黢黑的骨架,残垣断壁如同大地的肋骨。打谷场上,零落倒伏着村民的尸首。一个老汉蜷缩如熟睡,身下大片暗红己渗入泥土;不远处,一位农妇匍匐在地,枯瘦的手仍死死攥着半截生锈的镰刀。
“…畜生!”机枪手王铁柱的低吼从牙缝里挤出,拳头攥得格格作响。
丁伟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如岩石。他打了个手势,战士们立刻三人一组,依托断壁残垣,交替掩护,悄无声息地渗入这片死寂。他亲自带着老杨,贴着一处塌了半边的院墙,小心翼翼向内摸去。
转过墙角,丁伟的脚步猛地定住。墙根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紧紧蜷缩,像一只试图融入阴影的幼兽。那是个半大的丫头,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怀里死死护着一本蓝封皮的线装书。她面前,一对中年男女倒卧在早己凝固的深褐色血泊中,长衫与粗布衣昭示着他们可能的身份——村里的先生和他的妻子,可能是女孩的父母。
丫头听见微响,瘦削的肩膀剧烈一颤,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只露出一截苍白纤细、毫无血色的脖颈。
丁伟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他缓缓抬手示意老杨后退,自己则极慢地蹲下身,将步枪轻轻置于触手可及之地,枪口朝外。他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光线下,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姿态。
“丫头,”他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哑与柔和,“莫怕。我们是红军,是老百姓的队伍。”
那身影依旧蜷缩,只有单薄的肩头无法自控地细密颤抖。
丁伟耐心等待着,目光掠过她干裂起皮的小嘴,和那紧紧攥着、微微发抖的小手。他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如石砾的杂粮窝头。
“饿了吧?”他将窝头小心递出,“吃点东西。跟我们走,这儿…不安全了。”
窝头悬在半空,时间仿佛凝滞。许久,丫头才极迟缓地抬起一点视线。那是一双极大的眼睛,睫毛很长,此刻却空洞无神,只剩下无边恐惧与茫然。她的目光在丁伟饱经风霜却带着善意的脸、军帽上的红五星和窝头间逡巡,充满挣扎。
终于,一只小手颤巍巍地、试探性地伸出,在触碰到窝头与丁伟粗糙指尖的瞬间猛地缩回。停顿几秒,她才再次快速抓过窝头,紧紧抱回怀里,仍是不吃。
丁伟心中微松。“水。”他低语。通讯员递来水壶。
他拔开木塞,将水壶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喝点水,顺一顺。”
丫头看看水壶,又看看他,眼中戒备的坚冰裂开一丝细缝。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最终小心捧起水壶,小口啜饮起来,显然渴极了,有水珠从嘴角滑落。
“慢点喝。不急。”他轻声提醒。
几口水下去,她脸上那死人般的惨白似乎褪去些许。她放下水壶,依旧紧抱窝头和书,身体却不似先前僵硬。
“你们…真是红军?”她终于开口,声音细哑,带着浓重乡音和一丝微弱的期盼。
丁伟凝视着她那双因瘦削而显得更大的眼睛,用力点头:“是。是让像你爹娘这样的好人不再枉死,让娃娃以后能安稳读书、吃饱饭的队伍。”
就在这时——
“砰!”
村西头一声突兀的枪响撕裂寂静!紧接着是老杨的怒吼:“团长!西边山沟,三十多民团压过来了!”
丁伟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但他未立刻起身,而是快速对丫头低喝:“趴着别动!”旋即抄枪低吼:“全体都有!一班抢占村东土坡!二班依托房屋阻滞!指导员带伤员先撤!快!”
战斗瞬间爆发。枪声、呐喊声、爆炸声在村落各处炸响。丁伟依托矮墙指挥,目光却不时扫过墙角。他看到丫头在枪声初起时惊恐抱头,但随着红军战士沉着精准的还击,她虽仍害怕,颤抖却渐止,偶尔会偷偷抬眼,望向硝烟中那些灰色的、奋勇抵抗的身影。
当丁伟发现侧翼有敌迂回,下令阻击,并亲眼目睹一名战士中弹倒下时,他嘶声吼着“医务兵!”,同时抬枪精准点倒一名冲前的民团。激战中,他注意到那墙角下的丫头,正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团长,子弹不多了!”通讯员匍匐报告。
丁伟看一眼己撤到村后的指导员和伤员,果断下令:“交替掩护,撤!”
战士们且战且退,每个动作都透着训练有素的默契。丁伟最后一个撤离,甚至冒险冲回,将那名摔倒的伤兵猛地拽起,拖着他在弹雨中后撤,子弹噗噗打在脚边,溅起无数尘土。
撤至安全地带清点,又添两座新坟,三人挂彩。
残阳如血,将天地浸染得一片悲壮。丁伟默立于新坟前,身影被拉得细长。忽然,他感到衣角被轻轻拉动。转身,见那丫头不知何时己站在身旁。她依旧抱着书和窝头,仰着小脸看他。那双大眼里,恐惧未消,却少了空洞,多了悲伤、茫然,以及一丝初生的、微弱的依赖。
她看着丁伟军装上沾染的尘土与硝烟。
丁伟弯下腰,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平稳:“上来吧,该走了。”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小手攀上他宽阔的脊背,将脸颊轻贴在他厚实却破旧的军装上。当丁伟稳稳背起她时,能清晰感到,那双细弱的胳膊,轻轻却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想哭,就哭出来。”他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细微抽泣与湿热,低声说,脚步沉稳地踏上前路。
暮色西合,苍茫群山吞噬了这支伤痕累累却意志不灭的小队。丁伟背负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重量,踏着满地枯叶,走向山脉深处。背后,是湮没于暮色与血色中的废墟;前方,是未知的艰险与漫漫长夜。
但此刻,在这位身经百战的指挥员背上,一颗源于悲悯与守护的微小火种,己在绝望的余烬中被悄然拾起,小心呵护。它如此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寒风吹熄,却又如此顽强,在这铁与血的洪流中,固执地保留着一点关于明天、关于生长的、最朴素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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