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八章：拼图的碎片
额头抵着冰凉的茶几玻璃，那点冷意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我崩溃后浑噩的麻木。季哲就坐在我身边，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年轻人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我们没有说话。客厅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嚣，和我们彼此压抑的呼吸声。那个摊开的日记本，像一道幽深的裂谷，横亘在我们之间，但我们谁都没有再试图去跨越或填补它。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沉默地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首起身。眼睛干涩发胀，脑袋也因为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隐隐作痛，但心里那片翻腾的岩浆，似乎暂时平息了下去，只留下一片被灼烧过的、荒凉而疲惫的平静。
季哲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站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
“喝点水。”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我接过杯子，默默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痛的喉咙。
他看着我喝完，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退回他的安全距离——书房或者餐桌。他重新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这次，距离比刚才稍微远了一些，但依然在一种可以称之为“陪伴”的范围内。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对抗和绝望，而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休战，一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在客厅里游移，掠过熟悉的家具，墙壁，最后，定格在电视柜上方一个略显陈旧的木质相框上。
那里面嵌着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有些年头了，色彩不如现在鲜艳。背景是某个游乐园，巨大的摩天轮模糊在背景里。照片中央，是年轻许多的我，穿着那时流行的衬衫，笑得有些傻气。我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三西岁的小男孩，他穿着背带裤，手里举着一个彩色的风车，对着镜头咧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星。
那个小男孩……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很熟悉。那种眉眼间的神采，那种毫无阴霾的笑容……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季哲。
他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侧脸的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我又看向照片里那个举着风车、缺了门牙的小男孩。
一种奇异的、缓慢的连接，像生锈的齿轮重新开始转动，在我混沌的脑海里艰难地啮合。
照片里的小男孩……和身边的年轻人……
他们的眉眼，渐渐重叠。
“小……哲？”我看着照片，又看看他，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细微的颤抖。
季哲猛地抬起头，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个相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变成了某种更为复杂的、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光芒。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是我。西岁生日，你带我去游乐园拍的。”
西岁。游乐园。风车。
这些词语像钥匙，试图打开我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一些模糊的、带着欢笑声和阳光温度的碎片，开始闪烁——
· ……好像有旋转木马的音乐声，很吵，我把他举起来，让他坐在我肩膀上，他害怕地抓着我的头发，又兴奋地咯咯笑……
· ……好像为了给他买那个彩色的风车，排了很久的队，他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 ……好像他因为不敢坐过山车，耍赖坐在地上哭，我只好抱着他去坐了三次碰碰车，撞得头晕眼花……
这些画面很模糊，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影。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带着温度和色彩，与我眼前这个沉默的、背负着沉重压力的年轻人，联系了起来。
他不是突然出现的、需要“处理”我这个麻烦的陌生人。
他是我曾经扛在肩头，带着坐旋转木马，为他排队买风车的……儿子。
这个认知，不再是之前那种基于“知道”的冰冷事实，而是带着情感和记忆温度的、缓慢复苏的确认。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照片上。看着那个无忧无虑、缺着门牙笑得灿烂的小男孩，再看看身边这个眉宇间刻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郁的年轻人，一股酸涩的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缓缓涌上心头。
时间对他做了什么？我又对他做了什么？
季哲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我的目光在他和赵片之间来回移动。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个相框。他拿着相框，走回来，重新坐下，将相框递到我手里。
“还有别的。”他看着我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引导的、近乎哄慰的意味，“你想看吗？”
我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相框，玻璃后面，是那个举着风车、笑容能融化冰雪的小小季哲。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表面，仿佛能触摸到那段被遗忘的、温暖的时光。
我抬起头，看向他，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某种和我一样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渴望。
我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坚定。
我想看。
我想知道，在我这片日益扩大的遗忘荒原之外，还存在着怎样的、属于“我们”的绿洲。
季哲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松动。
他站起身，走向书房。
“我去拿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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