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扇紧闭的门后，陈序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屏幕冷光的照耀下与那个纠缠了他整夜的内存泄漏BUG搏斗。当最后一个分号被敲下，程序终于通过测试，没有抛出任何错误时，窗外天际己经泛起了灰白。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重地合上眼，颈椎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达”声，太阳穴像是被两根细针持续扎刺。
推开书房门，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厨房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看见沈晴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背对着他，正站在料理台前，晨光为她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微焦麦香和咖啡豆刚刚研磨后残留的、清浅的花果气息。
几乎是同时，沈晴也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
两人的目光在充满食物香气的空气中相遇。
陈序下意识地、近乎狼狈地移开了视线。昨晚那通催债电话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重新在他脑海里刮擦。那赤裸裸的威胁，自己苍白无力的辩解，以及在她面前暴露无遗的财务危机和人生败绩……这一切构成了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如何解释那片狼藉。
然而，沈晴的目光只是在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丝毫探究，也没有预想中的怜悯或好奇。她像是没看见他刻意回避的尴尬，只是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打开橱柜，取出一只干净的玻璃杯，走到饮水机前。温水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将水杯递过来，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评论今天天气不错：“通宵写代码，身体会脱水，需要多补充水分。”
陈序怔了一下，接过杯子。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微微一颤——不烫，不至于让他因疲惫而迟钝的感官感到惊吓；也不冷，不会在他几乎被掏空的身体里增添一丝寒意。是那种能立刻滋润干渴喉咙的、恰到好处的温暖。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平时喝的、需要精心萃取的手冲咖啡，也不是他依赖的、浓黑苦涩的意式浓缩，这只是一杯最简单的、没有任何附加标签的温水。一个刻意的、体贴的中性选择。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杯沿离开嘴唇时，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借着这点水分的滋养，才终于积攒起一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那个电话……”他开口，声音因为熬夜和紧张而异常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我前夫第一次正式提离婚的时候，”沈晴突然打断了他，语气平静，甚至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烤面包机里逐渐焦黄的吐司，“我凌晨三点，一个人跑去派出所打印离婚协议。”
这个突兀的、充满具体细节的开场，让陈序所有准备好的、关于债务和创业失败的苍白解释，都卡在了喉咙里。
“派出所那台老掉牙的打印机卡纸了，”她继续说着，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值班的警察大概看我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怜，帮我鼓捣了半天。最后打出来的协议，右下角还沾着一大块他之前不小心洒上去的、己经干涸发黑的咖啡渍。”
陈序完全愣住了，他看着她将烤好的吐司取出，动作流畅，但手指在接触到微烫的面包边缘时，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这段回忆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自如。
“后来我就知道了，”她把吐司放进盘子，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人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连一台没有生命的打印机，好像都敢跳出来欺负你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拂过陈序心中那块最敏感、最羞耻的角落：
“所以，昨晚的电话……我大概能明白那种感觉。”
不是追问，不是评判，甚至不是安慰。只是“明白”。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松开了陈序紧绷了一整夜、乃至更久的心弦。他意识到，她不是在试探他债务的规模，也不是在评估他失败的程度，她只是在告诉他：我理解那种被现实撕破体面、被迫在他人面前暴露软肋时，那种火辣辣的羞耻与无力。
他们隔着冰冷的料理台沉默着。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台面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像一道道被梳理过的时光。空气里，烤面包的香气、残留的咖啡味，与一种无声的理解交织在一起。
沈晴突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知道吗？刚离婚那阵，我最穷的时候，连续吃了一个月便利店晚上打折的处理饭团，吃到后来，看见三角形的东西都条件反射地想吐。”
这句带着苦涩幽默的分享，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打破了之前略显沉重的气氛。陈序发现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上了她的话茬，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笑意：“我最近……也发现了。全城几乎所有的24小时便利店，凌晨三点一过，关东煮的萝卜和豆腐泡就会开始贴黄色打折标签。”
这句意外的、带着同样“落魄”气息的回应，让两人同时愣了一下，随即，真正的、轻松的笑声终于在厨房里漾开。陈序第一次注意到，沈晴笑起来的时候，是先弯起那双明亮的眼睛，像两弯月牙，然后那笑意才荡漾开，触及嘴角，形成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有感染力的弧度。
他握着那只己经空了的玻璃杯，杯壁上还残留着适度的余温。他意识到，自己正透过这些共享的、不那么光彩的脆弱，与她建立着一种奇特的联系。这种建立在理解彼此狼狈之上的沟通，远比任何社交场上的技巧寒暄，或是合租协议里的条款博弈，都来得更首接，更有力。
这个平凡的清晨，没有惊心动魄的剧情，只有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一段轻描淡写却分量沉重的往事，以及几句关于便利店打折食物的、带着苦笑的共鸣。它们像涓涓细流，悄然漫过由规则和距离构筑的堤坝，让两个原本在各自轨道上谨慎运行的孤独星球，终于得以窥见彼此真实的光晕，并向彼此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地，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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