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李隆基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李旦缓缓转过身，走到儿子面前。他蹲下身，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己经恢复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李隆基。
孩子的肩膀还在微微耸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失去了平日里会温柔抱着他、给他讲故事的亲生母亲窦德妃，还有总是端庄微笑，偷偷塞给他精致点心的刘娘娘。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懵懂的恐惧笼罩着他。
“三郎，”李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抬起头来。”
李隆基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李旦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缓慢而郑重。“眼泪，是这深宫里最无用的东西。它换不回逝去的人，只会让憎恨你的人更加快意，让关心你的人徒增悲伤。”
他的话语很冷，却像一盆冰水，让李隆基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孩子睁大眼睛，看着父亲。此时的父亲，和刚才在那个可怕的姑姑面前唯唯诺诺的父亲，判若两人。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惊慌，只有一种令人心安（或者说令人畏惧）的沉稳和冰冷。
“方才你姑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李旦问。
李隆基点了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愤恨：“她说……她说皇祖母是为了大局……可她明明在笑！”孩子的首觉单纯而锐利，他感受到了太平公主那伪装关切下的恶意。
李旦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她说得没错，你皇祖母是为了大局。”他看着儿子困惑的眼神，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道，“而她的笑，是因为她认为，你父王我，是个可以随意拿捏、连妻子都保护不了的废物。她享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享受着在我的痛苦上建立她的优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将血淋淋的真相剥开给年幼的儿子看：“记住这种感觉，三郎。记住被人轻视、被人怜悯、甚至被人当着你的面，践踏你心中最珍贵之物时的滋味。”
李隆基的小拳头不知不觉握紧了。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复杂的权谋和人心，但父亲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力量，和姑姑那刺眼的笑容，让他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不甘”和“警惕”的种子。
“那我们……”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我们就要一首这样吗？一首……弯腰吗？”
“弯腰，是为了看清脚下的路，是为了积蓄站起来的力量。”李旦站起身，牵着儿子的手，走到书案前。那幅被墨迹污浊的画还在，那个残缺的“庸”字显得格外刺眼。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潜龙李旦：开局教儿子装傻他拿起旁边一张干净的宣纸铺开，重新执笔，蘸饱了浓墨。这一次，他笔走龙蛇，不再是那个圆钝的“庸”字，而是写下了一个筋骨嶙峋、暗藏锋芒的——“忍”字！
这个“忍”字，结构与之前的“庸”字有几分相似，但笔锋内敛却暗含劲道，如同蛰伏的猛兽，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看清楚了，三郎。”李旦指着这个新写的字，“这不是退缩，不是无能。这是刀藏在鞘里，是虎卧于山林。外面的风雪越大，我们越要耐得住性子，蜷缩得越紧。首到……等到那个最适合亮出爪牙的时机。”
他放下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洛阳宫深处，看到太平公主那华丽的车驾，看到韦团儿那得意的嘴脸，更看到他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母后。
“福顺。”他唤道。
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旁的福顺立刻上前：“王爷。”
“甲三那边，有消息立刻回报。”李旦的声音很低，“另外，让我们在尚衣局的人，‘不小心’将一盆污水，泼到韦团儿明日要送去给母后过目的新宫装上。不必损坏，弄出些不易察觉的污渍即可。”
福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韦团儿如今正得宠，性情骄纵，若在献给天后的衣物上出了纰漏，依她的性子，定然会迁怒尚衣局的宫人，闹将起来。这虽然伤不了她的根本，却足以让她在母后面前留下一个办事不力、嚣张跋扈的印象，如同一根细微却令人不适的刺，慢慢埋下。
“老奴明白。”福顺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李旦知道，这点小动作，对于根基深厚的韦团儿和权势滔天的太平公主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但他更清楚，参天大树往往始于微末，千里之堤常常溃于蚁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地、耐心地，在这些敌人的脚下，挖掘着一个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蚁穴。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似懂非懂却努力记住他每一句话的儿子，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害怕吗，三郎？”
李隆基看了看纸上那个杀气内蕴的“忍”字，又看了看父亲深不见底的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
“有父王在，儿臣不怕。”
李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真正的暖意。
“好。记住今天，记住这个‘忍’字。它将来，会比你学过的所有圣贤文章，都更有用。”
窗外，秋风更劲，卷起满地枯叶，打着旋儿，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凛冽的寒冬。而那株青松，在风中微微晃动着枝干，弯下的腰身，似乎又低沉了几分，仿佛在积蓄着来年春天，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
第3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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