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园的书房内亮着一盏孤灯。
冯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面前一份刚由孙文书整理送来的市井流言汇总上。
内容杂乱无章，东家长西家短，哪家粮店短了斤两，哪家贵妇偷养面首……看似毫无价值。
“殿下，这些琐碎信息，每日耗费人力整理，是否值得？”孙文书站在下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虽是文吏出身，但连日来处理这些“鸡毛蒜皮”，也感到有些大材小用。
冯霄抬起头，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
他理解孙文书的疑虑。
在这个时代，信息的价值远未被充分认知。
但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深知很多时候，真相就隐藏在这些看似无用的碎片之中。
“文书，可知何为风？”冯霄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孙文书一怔，答道：“风无定形，流动于天地之间。”
“不错。”冯霄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风语者，无形无质，却可穿堂过户，遍及每一个角落。它带来远方的气息，也卷起脚下的尘埃。这些市井流言，便是这京城的风。”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孙文书：“风过留痕。高门大户可以紧闭门户，严防死守，但他们能堵住这京城数十万张悠悠众口吗？能隔绝这无处不在的市井之风吗？”
孙文书若有所思。
冯霄继续道：“我们安插暗桩，如同在敌人心脏埋下钉子，精准，但风险极高，一旦暴露，万劫不复。而构建这风语网络，则是将我们的耳目化整为零，融入这市井烟火之中。每一个小贩、车夫、戏子、乞儿，都可能成为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他们微不足道，故而无人防备；他们数量庞大，故而难以清除。”
他拿起那份流言汇总，指着其中一条：“你看这条，‘京西永丰仓的老鼠快成精了，夜夜啃噬官粮，守仓的刘瘸子却夜夜在百花楼快活’。看似是一句笑谈，但结合我们之前掌握的零星信息——永丰仓近年上报的鼠耗远超常例，而那刘瘸子不过一区区仓吏，其俸禄如何支撑他夜夜笙歌？”
孙文书眼睛猛地一亮：“殿下是说……这背后可能涉及粮仓贪腐？”
“不是可能，是极有可能！”冯霄语气肯定，“将这条信息标记，与户部往年关于永丰仓的存档记录进行比对，再让韩破虏的人暗中留意那刘瘸子的行踪和交际。几条互不相关的线索，或许就能拼凑出一幅我们意想不到的图景。”
孙文书顿时汗颜，躬身道：“属下愚钝，竟未能洞察殿下深意。这风语网络，看似松散，实则是一张覆盖整个京城的无形巨网！”
冯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文书，非你愚钝，而是此事需要换一种思路。暗桩是利剑，首刺要害；风语是水银，无孔不入。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你负责的风语部，便是要将这水银泻地般的信息，汇聚成流，从中淘出真金。”
他回到案前，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西个字：见微知著。
“我们要做的，就是从这些微末细节中，窥见波澜壮阔的真相。敌人的阴谋，官场的暗流，民心的向背，都可能在这些‘风语’中露出端倪。”
孙文书看着那西个字，只觉豁然开朗，多日来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振奋。
“殿下高瞻远瞩，属下明白了！定当竭尽全力，将这风语部经营成殿下最灵通的耳目！”
冯霄点点头：“去吧。完善信息传递链条，发展更多可靠的外围眼线。记住，宁可信息少，也要确保来源可靠。对于提供有价值信息者，可给予适当银钱奖励，但更要注重保护其安全，绝不可暴露。”
“是！属下遵命！”
孙文书领命，精神抖擞地退了下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
冯霄独自坐下，指尖再次划过那些杂乱的信息。
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构建风语网络，是信息战的关键一步，但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风险。
这些被发展的眼线，大多是为生活所迫的底层百姓。
利用他们，就必须保护他们。
否则，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有何区别？
他必须确保这条信息渠道的隐秘和安全，这需要极其精细的管理和周密的计划。
同时，海量信息的涌入，对分析甄别能力是巨大的考验。
冷先生那边压力会更大。
他需要给“密档”部提供更清晰的分析框架和方法。
……
数日后，孙文书的效率显现出来。
通过“荟英楼”店小二听到的醉客牢骚，“速达驿”车夫目睹的官员异常往来，“百戏园”里戏子们交流的豪门秘辛……一条条信息开始更系统、更快速地汇集到孙文书这里。
虽然大部分依旧琐碎，但经过初步筛选，信息的质量有所提升。
冯霄每日都会花时间浏览这些“风语”记录。
这让他对京城的了解，不再局限于朝堂奏章和官员汇报，而是有了一种“接地气”的、鲜活而真实的触感。
他知道东市米价又涨了三文，西城有泼皮为争地盘械斗，某位侍郎的管家最近常去当铺……这些信息看似无关，却共同构成了京城的生态图谱。
这天下午，孙文书带着一份刚收到的消息，快步走入书房，脸上带着一丝兴奋。
“殿下，有发现！”
冯霄接过纸条，上面字迹潦草，显然传递得很匆忙。
内容是关于京西永丰仓的后续：不止一个眼线提到，仓吏刘瘸子最近不仅逛青楼，还暗中在城南购置了一处小院，并且与几个背景复杂的粮商来往密切。更有一条信息提到，有夜香夫（清理粪便的人）在凌晨时分，隐约看到有非官方的车辆从永丰仓侧门进出，车轮印很深。
冯霄的目光瞬间凝聚。
永丰仓存储的是漕粮，关系京城命脉。
刘瘸子一个小小仓吏，竟能置产，还与粮商勾结？
深夜非官方车辆出入？
这绝不仅仅是鼠耗那么简单！
“看来，我们钓到了一条不小的鱼。”冯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将所有这些关于永丰仓的信息，单独归档，列为重点监控目标。通知韩破虏，加派人手，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尽可能摸清那些深夜车辆的来路、刘瘸子与哪些粮商接触、那处小院的具体情况。”
“是！”孙文书领命，迟疑了一下，问道：“殿下，我们是否要将此线索透露给御史台？”
冯霄摇了摇头，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暂时不必。这只是风语，尚无铁证。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我们要放长线，看看这背后究竟藏着多大的蛀虫。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有时候，掌握一个秘密，比立刻揭开它，更有价值。”
孙文书心领神会。
殿下这是要将其作为一张潜在的牌来用。
或许可以用来交换利益，或许可以在关键时刻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属下明白了！风语部会持续跟进！”
冯霄满意地点点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在微风中摇曳的树枝。
风己起于青萍之末。
这看似无形的市井之风，终将汇聚成席卷一切的惊涛。
而他，
便是那个执掌风眼的人。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这座庞大的京城宣告：
“从现在起，你们的每一丝动静，都将在我的耳中留下回响。”
……
夜色更深。
静思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地潜伏在京城一角。
无人知晓，这里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
将触角悄然延伸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市井皆兵，
风语无形。
一场信息掌控的变革，正在寂静中疯狂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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