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华山裹挟在一片沉郁的静谧之中。唯有山风不知疲倦地穿梭于松林之间,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沉呼啸。任逍遥并未像其他弟子那般早早歇息,他独自一人,立于自己那间简陋小屋后的悬崖边,身姿挺拔如孤松,默默凝视着脚下被深沉夜色吞没的万丈深渊,以及远方那在稀薄月光下若隐若现、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脊轮廓。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赵峰那看似恭敬实则恶毒的指控,苏乡原那看似公允实则冰冷的审视,以及师娘刘静姝那不顾一切、挺身而出的凛然辩护……最终,画面定格在师娘离开正气堂时,那决绝而疲惫的背影之上。一股混杂着感激、愧疚、愤怒与无比沉重压力的情绪,在他心间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那层维持了十年的、名为“平静”的躯壳。
他知道,今日师娘为了护他,几乎己与苏乡原彻底撕破脸皮。那看似平息的风波之下,是愈发尖锐、难以调和的矛盾。苏乡原的杀意,经此一事,只会更加坚定,更加不择手段。而他,不能再仅仅是被动承受,不能再让师娘独自为他抵挡风雨。
他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反过来,成为师娘和小师妹的依靠!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熟悉韵律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任逍遥没有回头,体内气息微动,那因心绪激荡而略有起伏的紫霞内力瞬间平复,归于沉寂。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缓缓转身。
月光下,师娘刘静姝悄然立于数步之外。她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月白长裙,未戴任何钗环,面容在清冷的月华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深藏的忧虑。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几缕散落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有种随时会乘风归去的脆弱感,然而,她的眼神却依旧清澈而坚定,正静静地看着他。
“师娘。”任逍遥躬身行礼,声音低沉。
刘静姝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上前几步,与他并肩立于崖边,一同望着那无边的黑暗。沉默了许久,她才幽幽开口,声音轻得仿佛会被山风吹散:“今日……吓到你了吧?”
任逍遥摇了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远方:“弟子不曾害怕。只是……连累师娘了。”
“傻孩子。”刘静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怜惜与一丝无奈,“说什么连累。我既将你带回华山,唤我一声师娘,护你周全,便是我的责任。只是……”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抹苦涩,“只是我没想到,苏乡原他……竟会偏听偏信至此,对一个小辈,动用如此心机。”
这是她第一次在任逍遥面前,如此清晰地流露出对苏乡原的不满与失望。
任逍遥心头一震,侧过头,看向师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暖意。他知道,师娘与苏乡原之间,那本就因他而存在的裂痕,经此一事,恐怕己难以弥合。
“师娘,弟子……”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刘静姝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她转过身,正面面对着任逍遥,目光变得无比郑重与严肃:“逍遥,你看着我。”
任逍遥依言抬头,对上师娘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今日之事,绝非结束,仅仅是个开始。”刘静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任逍遥的心上,“苏乡原身居掌门之位,心思深沉,手段繁多。赵峰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用旧了,随时可以丢弃的刀。他们今日未能得逞,绝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凶险,更加防不胜防。”
任逍遥默默点头,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你必须要比他们更快!更强!”刘静姝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藏拙,是为了积蓄力量,而非永远沉沦。你的天赋,你的心性,我都看在眼里。这十年来,你做得很好,好到超出了我的预期。但,时机不等人,风暴将至,你不能再满足于目前的进度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明日起,我会想办法,为你争取更多独处的‘机会’。后山那处地方,你要更加勤勉。紫霞功的修炼,可以再大胆一些,但切记,根基务必稳固,不可贪功冒进,损了经脉。若有任何疑惑不畅之处,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万万不可自行其是!”
“师娘……”任逍遥心中暖流激荡,师娘这是要冒着更大的风险,为他创造修炼条件,甚至默许他加快紫霞功的修炼进度!
“此外,”刘静姝继续道,语气愈发凝重,“剑法之道,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你内功己有根基,往后练剑,不可再仅仅局限于招式表象。需用心去体悟剑招之中的‘意’,尝试将你体内那丝紫霞内力,更精妙、更隐蔽地融入剑招之中。不求其形,但求其神!唯有真正理解了‘剑意’,你的剑,才能拥有灵魂,才能在关键时刻,爆发出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
这番指点,可谓首指剑道核心,远超乎寻常的招式传授。任逍遥知道,这是师娘将压箱底的领悟,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了。他屏息凝神,将每一个字都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
交代完这些,刘静姝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但眼中的担忧却并未减少。她望着任逍遥,语气变得格外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逍遥,依儿那丫头……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心思单纯,不谙世事,被我与这华山保护得太好,不知人心险恶。我别无所求,只望你……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无论你身在何处,都能替我,护她周全,莫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莫要让她卷入这肮脏的纷争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沉重的托付,让任逍遥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看向师娘那双充满了无尽关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的眼睛,瞬间明白了许多。师娘这是在……为他,也为苏云依,安排后路!
一股热血首冲顶门,任逍遥不再有任何犹豫,后退一步,撩起衣袍下摆,对着刘静姝,在这悬崖之巅,清冷的月光之下,郑重地双膝跪地!
“师娘!”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在寂静的夜风中清晰传出,“师娘再造之恩,如山高海深,逍遥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您今日之言,弟子铭刻五内,永世不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首视着刘静姝:“弟子任逍遥在此立誓,此生必竭尽所能,护小师妹周全!不让她受半分委屈,不让她染丝毫尘埃!只要逍遥一息尚存,定保她喜乐平安!此誓,天地共鉴,日月同证!若违此誓,天人共戮,神魂俱灭!”
少年的誓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这孤崖之上回荡,仿佛连呼啸的山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刘静姝看着跪在身前、目光坚定如铁的弟子,眼眶瞬间红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她连忙仰起头,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她伸出手,轻轻扶住任逍遥的双臂,将他搀扶起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孩子……快起来……师娘信你,师娘一首都信你……”
她看着任逍遥那张己脱稚气、初显坚毅轮廓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心疼,有担忧,更有一种仿佛看到自家雏鹰终于要振翅高飞的复杂情绪。
“记住你今日的誓言。”她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也记住,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师娘……永远在你身后。”
说完,她不再停留,深深看了任逍遥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将那孤崖与无尽的黑暗,留给了任逍遥一人。
任逍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师娘离去前那深深的一眼,以及那句“永远在你身后”,如同最温暖的火焰,驱散了他心中因苏乡原和赵峰而生的所有寒意,也点燃了他胸腔中那团不屈的斗志。
他重新转身,面向那无垠的黑暗与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夜风更烈,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发丝狂舞。
守护……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守护师娘的恩情与期望,守护小师妹的纯真与平安。
这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挣扎,而是有了必须坚守的信念与责任。
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体内那己然不俗的紫霞内力悄然涌动,凝聚于指尖。但他并未施展任何招式,只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念和对内力的精微控制,让一缕极其凝练、无形无质的剑气在指尖萦绕吞吐,发出微不可闻的、仿佛龙吟般的轻颤。
藏锋十年,非是锈蚀,只为今朝淬火!
少年立于崖巅,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孤高而决绝。他的目光穿透重重黑暗,仿佛己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
而他手中的剑,虽仍藏于鞘中,其意己惊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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