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公主府内一片寂静，唯有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如同更漏，丈量着这漫长而危险的黑夜。
太平与婉儿对坐在暖阁内，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小几，几上摊开着一本略显陈旧的《诗经》。烛火跳跃，光晕在婉儿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也映出她微微不适的蹙眉——手臂上的伤处仍在隐隐作痛。
“她们己经亮出了獠牙，”太平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诗经》泛黄的封皮，声音低沉，“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只是……前路艰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抬起眼，看向婉儿，“婉儿，我们需要一个万全之策。”
婉儿微微颔首，烛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闪动：“殿下所言极是。韦后与安乐在朝中经营日久，禁军、刑部皆有她们的人。我们需从长计议，寻一个既能脱身，又能保留实力，以图后效的法子。”
“万全之策……”太平喃喃重复着，目光落在《诗经》上，忽然像是被什么触动，眼神变得悠远而柔和，“婉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婉儿一怔，似乎没料到太平会在此刻提起往事，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如同春水漾开涟漪：“记得。那时臣刚满七岁，因祖父获罪被没入宫中为婢。那日，臣正躲在掖庭宫的角落里，偷偷看这本书。”她的指尖，轻轻点在《诗经》那熟悉的封面上，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眷恋。
太平也笑了，那笑意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阴霾与戾气，露出了几分属于过往的纯真：“是了。那时我六岁，因背不出《论语》被母皇训斥，心中不忿，赌气跑到掖庭宫附近散心，然后就看见了你。”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时光仿佛倒流回二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却带着深宫寒意的午后……
年幼的太平穿着一身杏子黄的绫裙，梳着双鬟髻，气鼓鼓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凭什么哥哥们可以跟着太傅学习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她却只能被困在寝宫里，背诵那些枯燥的经文？就因为她是女子吗？母皇也是女子，不也一样……
她不知不觉走到掖庭宫附近，这里居住着许多身份低微的宫人，气氛压抑。忽然，一阵稚嫩却异常清晰的诵读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太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洗得发白的小女孩，正坐在冰凉的石头台阶上，捧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册，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诵读。那女孩虽然衣衫简朴，面容却清秀可人，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盛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你在读《诗经》？”太平好奇地走过去，带着公主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打量。
小女孩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鹿，慌忙将书藏到身后，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小姑娘，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太平看出她的惊慌，却故意板起小脸，摆出公主的威仪：“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行礼？”
小女孩更是惊慌，急忙跪下行礼，声音细若蚊吟：“奴婢……奴婢不知是公主殿下，请殿下恕罪。”
看着她吓得发抖的样子，太平终究是孩子心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前将她拉起来：“逗你玩的！快起来吧。”她好奇地凑近，“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读书？”
“奴婢……婉儿。”小女孩低声答道，仍然不敢抬头，声音里带着拘谨，“奴婢是掖庭宫的宫婢，这书……是偷偷捡来的。”
太平这才注意到婉儿手中的《诗经》己经破旧不堪，书页泛黄卷边，显然是被人丢弃的。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自己拥有最好的典籍、最博学的老师，却时常不知珍惜；而这个小宫婢，却要偷偷摸摸地捡别人不要的书来读，那份虔诚与专注，让她感到一丝羞愧。
“你喜欢读书？”太平在婉儿身边坐下，全不顾身份尊卑，也不在意石阶的冰凉。
婉儿轻轻点头，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太平称帝录》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那光芒瞬间照亮了她略显苍白的小脸：“奴婢的祖父在世时教过奴婢识字，他说……读书可以明理，可以……不让人生迷失方向。”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就这样并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一个兴致勃勃地讲述宫外的趣事、母皇的威严，一个认真聆听，时不时提出几个聪慧异常、远超年龄的问题。阳光透过宫墙边老树的缝隙，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祥和，暂时驱散了掖庭宫的阴冷。
“你知道吗，”太平忽然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凑到婉儿耳边，“我以后要像母皇一样，做一个了不起的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婉儿睁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像……像天后陛下一样？”那可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子。
“对！”太平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与憧憬，“母皇说，女子未必不如男。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婉儿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眸，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名为“野心”或“理想”的光芒。在这个尊卑分明、压抑刻板的深宫里，这个尊贵的公主殿下居然愿意和她这样一个卑贱的宫婢并肩而坐，畅谈如此“大逆不道”的理想。她心中某个冰冷的地方，似乎被这阳光般的热情触动了。
“那……”婉儿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小声问道，“殿下需要人帮忙吗？”
太平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忽然笑道：“你要不要来做我的伴读？我去求母皇！”
回忆的暖流到此暂歇，暖阁内，太平和婉儿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温情。年少时天真无邪的约定，如今想来，别有一番宿命的滋味在心头。
“后来，母皇真的答应了。”太平的语气柔和下来，带着感慨，“从那以后，我们一起读书，一起习字，一起听母皇讲授为君之道，一起在宫廷的波澜中相互扶持……”
婉儿的眼神也温暖起来，仿佛浸透了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是啊，若非殿下当年仗义执言，婉儿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宫婢，在掖庭宫中耗尽余生，更不可能有机会学习经史子集，参与朝政，一展所长。”
“不，”太平摇头，认真地看着婉儿，语气诚挚，“是你自己的聪慧和坚韧赢得了母皇的赏识。母皇曾对我说，婉儿此女，若为男子，当为宰相。”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同样不凡的容颜。年少时结下的情谊，历经岁月沉淀，早己融入骨血，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这冰冷权谋世界中，最珍贵的温暖底色。
“所以，”太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重新变得坚定，目光灼灼地看向婉儿，“我们更不能辜负彼此，更不能辜负这些年所学所思。这大唐的江山，母皇倾注心血治理的天下，不该毁在韦氏这等鼠目寸光、只知争权夺利之辈手中。”
婉儿迎上她的目光，清亮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殿下可还记得《诗经》中的另一句？”
“哪一句？”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婉儿缓缓吟道，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洞悉历史的沧桑与开创未来的决心，“李唐天下积弊己深，正需要一番新气象。而这份‘新’……未必不能由女子开创，未必不能始于这东都洛阳！”
太平的眼中猛地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婉儿的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盘踞的迷雾！是啊，为何一定要在长安那个泥潭里，与韦后等人缠斗至死？为何不能另起炉灶，在这有着母皇深厚根基的洛阳，开创一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两个女子的手，再次在紫檀小几上紧紧相握，这一次，比之前更加坚定，充满了破旧立新的力量。年少时无意种下的种子，历经二十多年的风雨滋养，终于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破土而出，即将长成支撑起一片崭新天空的参天大树！
窗外，东方既白，一缕金色的曙光顽强地刺破沉黑暗云，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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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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