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长安城还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呼啸。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覆盖了街巷，也掩盖了马蹄与车轮的声响。
公主府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三辆看似普通的青毡马车，在数十名身着黑衣、气息精悍的护卫簇拥下，如同幽灵般驶入被风雪笼罩的巷道。
太平掀开车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瞬间卷入，让她精神一振。窗外是死寂的街巷和白茫茫的一片，视线受阻，却也成了最好的掩护。“一切就绪？”她低声问，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车辕上，做普通车夫打扮的护卫首领陈九回过头，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眉睫上，迅速融化。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钢铁般的坚定：“按殿下吩咐，分三路出城。窦嬷嬷带着几个身形与殿下、才人相似的侍女，乘那辆朱轮华盖车走明路，吸引注意；我们走玄武门。”
婉儿裹着厚重的狐裘，靠在车厢内壁，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她伤口的纱布下，因马车颠簸又隐隐渗出血色，却强撑着精神，低声道：“玄武门守将张暐，曾是薛绍将军的旧部，受过将军活命之恩。”这是她们手中一张关键的牌。
太平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紧了紧：“我知道。”正因为知道这份沉甸甸的香火情，知道张暐的为人，她们才将最大的生机，押在了这条看似最不可能的路上。张暐欠薛绍一条命，今夜，是该还的时候了。
马车在狭窄曲折的巷道中快速穿行，每一声马蹄踏在积雪上的闷响，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太平能感觉到婉儿身体的紧绷和偶尔因颠簸牵动伤口而瞬间僵硬的细微反应。她将身上另一件狐裘也盖在婉儿身上，自己的手却因紧张与寒冷而冰凉。
“待出了城，”太平靠近婉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试图用话语分散她的痛楚，“我们先去洛阳。那里有母皇留下的根基，有我们的人，足可与之周旋。”
婉儿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前方拐角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如同夜枭啼鸣，撕裂了风雪的寂静：
“停车！金吾卫巡夜！何人胆敢宵禁时分纵马车！”
马车猛地刹住！太平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车外火把“呼”地一下骤亮，刺目的光芒穿透车帘缝隙，映出一队金吾卫的铁甲，在雪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为首的中年将领手按横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车队，带着审视与怀疑。
陈九早己跃下车辕，躬身拱手，语气谦卑却不容置疑：“将军息怒！我家主人突发急症，心绞痛，危在旦夕，需连夜出城去寻终南山的孙神医救命！这是京兆府特批的通行文书，请将军过目！”他递上一份盖有官印的文书。
那将领看也不看文书，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密封严实的马车：“急症？什么急症非要夜半出城？还如此兴师动众？”他猛地提高声调，“车里是谁？打开车门！”
太平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车帘，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片扑面而来。她神色冰冷，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仪：“是本宫。”
火光映出她平静却苍白的脸。那将领显然没料到会是太平亲自出面，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行礼，语气却依旧强硬：
“参见公主殿下。末将职责所在，还请殿下见谅。只是皇后有令，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城！殿下请回！”
太平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士兵，忽然笑了，那笑容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冰冷：“王将军，若本宫没记错，你家中老母，前日刚请了太医署的周太医诊治，是也不是？”
王将军脸色微变，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
“周太医与本宫说，老夫人这心病，最忌忧思惊惧，需绝对静养。”太平慢条斯理地说着，指尖轻轻敲着窗棂，每一下都敲在王将军心上，“若是今夜之事传出去，惊扰了老夫人……王将军，你是至孝之人，这后果，你可能承担？”
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若揭。王将军额头瞬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没想到太平连这等私事都一清二楚，更将他的软肋拿捏得如此精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又一队金吾卫疾驰而来，马蹄溅起漫天雪泥，为首者高喊，声音尖锐刺耳：
“皇后有令！拦住太平公主，生死勿论！敢有阻拦者，同罪格杀！”
局势瞬间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王将军还在犹豫，后来的将领己经“锵啷”一声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指向马车：“王勇！你还等什么？！拿下！”
电光石火间，陈九猛地抽出藏在车底的横刀，雪光与刀光交织出一片寒芒：“保护殿下！”
“冲过去！”太平厉声道，一把将婉儿护在身后。
马车猛地启动，护卫们与金吾卫瞬间战作一团！刀剑相交的刺耳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风雪夜的宁静，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放箭！”后来的将领气急败坏地高喊。
箭矢破空而来，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笃笃笃！”密集地钉在车厢壁上。一支力道极强的箭矢“噗”地穿透车帘，擦着太平的脸颊飞过，带走一缕发丝，在她如玉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殿下！”婉儿惊呼，挣扎着想挡在她身前。
太平抹去脸颊上渗出的血珠，眼神冰冷如铁：“没事。”她透过车帘缝隙冷静地观察战局。陈九带着护卫们死死挡住追兵，个个悍不畏死，但金吾卫人数太多，且援兵不断从西周巷口涌出，护卫们渐渐不支，不断有人倒下。
“去玄武门！快！”太平对驾车的陈九喊道，声音在喊杀声中依旧清晰。
马车在狭窄的巷中疯狂疾驰，身后是紧追不舍、不断放箭的金吾卫。转弯时，一支流箭“噗”地射中拉车的一匹骏马！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嘶，轰然倒地，车厢猛地倾斜，差点翻倒！
“下车！”太平当机立断，拉起婉儿，在几名护卫的拼死掩护下跳下马车。
雪花立刻落满了她们的肩头，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婉儿踉跄一下，伤口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坚持住。”太平用力扶住她，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她的支撑，声音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快到了！看到前面那灯火了吗？那就是玄武门！”
前方就是巍峨的玄武门。城门紧闭，城楼上火把通明，映照着守军晃动的身影。
而追兵己至，迅速散开，将她们连同仅剩的七八个护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后来的将领提刀上前，脸上带着狰狞而得意的笑：“殿下，束手就擒吧！看在往日情分上，末将或可求皇后娘娘，给您留个全尸！”
太平将婉儿紧紧护在身后，目光扫过围上来的、眼神各异的士兵，忽然提高声音，清越的嗓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尔等皆是我李唐将士！可知韦氏毒杀先帝，谋朝篡位，祸乱朝纲？！今夜阻拦本宫者，皆为从逆！他日史笔如铁，尔等皆要背上千古骂名！”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露出迟疑、惶恐之色。韦后弑君的传闻，在底层军士中早己悄悄流传。
那将领见状，心中慌乱，厉声喝道：“休听她胡言乱语！妖言惑众！给我上！拿下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楼上突然传来一个沉稳如磐石的声音：
“开——城——门！”
众人皆惊，下意识抬头望去。玄武门守将张暐全身甲胄，按剑立在城头，火光映着他刚毅如石刻的面容。他的目光与太平在空中短暂交汇，复杂，沉重，最终化为决绝。
“张暐！”后来的将领怒喝，声音因惊怒而变形，“你要造反吗？！”
张暐根本不答，只再次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开城门！迎镇国太平公主！”
沉重的城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门外漆黑一片、风雪弥漫的原野和生机！
“殿下，快走！”张暐高喊，猛地抽出佩剑，“末将在此，为殿下断后！”
太平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感激与承诺。她不再犹豫，用力扶住婉儿，在仅存护卫的簇拥下，快步向那道生命的缝隙冲去。
“放箭！放箭！拦住他们！”后来的将领气急败坏，声音都变了调。
箭雨更加密集地倾泻而下！张暐怒吼一声，挥剑格挡，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冲下城楼，护在太平身前，用身体筑起一道人墙！一支箭“噗”地射中他的肩胛，铁甲未能完全挡住，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寸步不退，反而挥剑更急！
“走——！”他回头，对着太平嘶吼，眼中是燃烧的、与这片土地共存亡的决绝光芒。他在用生命，偿还薛绍当年的活命之恩，践行他心中身为李唐军人的最后忠义。
太平咬紧牙关，凤眸中水光一闪而逝，被她强行压下。她扶着重伤的婉儿，冲出了城门！
城外等候接应的护卫急忙迎上，将她们扶上备好的、矫健的骏马。
太平最后回望一眼。玄武门下，张暐浑身是血，甲胄破碎，犹自挥舞着卷刃的长剑，与潮水般涌上的金吾卫死战。那个曾经在薛绍麾下，于陇右战场上与他纵马饮酒、爽朗大笑的年轻将领的身影，与眼前这血染战袍、死战不退的悲壮身影缓缓重叠。
今夜，他用生命和热血，偿还了旧债，也为自己书写了一个军人的、不屈的终章。
“殿下，该走了。”婉儿伏在马背上，虚弱地提醒，声音被风雪吹散。
太平猛地收回目光，一抖缰绳，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走！”
马蹄踏碎积雪，载着她们奔向茫茫夜色，奔向未知的、却充满希望的未来。身后，长安城巨大而压抑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渐渐模糊，最终被风雪淹没。唯有玄武门下的冲天火光与喊杀声，久久不息，映红了长安城的半边天空，如同一曲用鲜血与生命谱写的、悲壮而绚烂的挽歌。
血染玄武门，她们终于用忠诚与牺牲作为代价，悍然撕开了这座巨大囚笼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口子！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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