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天公將军府。
昔日的郡守府,如今已成为张角的居所。
府邸內外气象大变,最为显眼的莫过於正门与匾额——原先象徵朝廷威仪的青铜兽首门环已被取下,代之以巨大的太极八卦图;
匾额上原本的字跡被尽数铲去,以硃砂重书四个筋骨开张的大字:
“天公將军”!
步入府中,往日的墨香早已被浓重的草药味与繚绕的焚香菸雾所取代,气息沉鬱而神秘。
殿堂深处,帷幕低垂,
一道消瘦的身影披散长发,正俯身於一张铺开的巨大冀州地图之上。
他便是张角。
与寻常武將或军阀不同,张角的手指纤细而苍白,此刻正在地图上精准移动,
指尖缓缓划过山川、河流与城池,仿佛在触摸这片土地的脉搏。
他的眼神异常明亮,锐利得惊人,但那光芒深处,却燃烧著一种近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
“大贤良师”
一名渠帅正跪在下方,汗流浹背地匯报著巨鹿郡近日来的动盪,声音带著难以抑制的颤抖:
“赵弘赵將军兵败已然归於黄天了”
“归於黄天?”
张角移动的手指驀然停住,悬在地图之上,仿佛被无形的针钉住。
他並未立刻抬头,只是重复著这四个字,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殿內繚绕的烟雾似乎也隨之凝滯。
渠帅將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地,不敢再看上方那道消瘦的身影。
短暂的沉默后,张角缓缓直起身。
宽大的道袍隨著他的动作摆动,更显得其身形如风中残烛。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渠帅,投向虚空深处,那双过於明亮的眼睛里,火焰跳跃了一下,隨即被一层深沉的悲悯覆盖。
“赵弘我忠勇的弟子”
他低声呢喃,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仿佛亲身承受了那致命的创伤。
不及片刻,他脸上的悲戚归於平淡,继而浮现一丝类似喜悦的笑意,仿佛赵弘之死,乃是莫大的幸事:
“他践行了教义,率先踏入了黄天乐土。他的血,不会白流。”
渠帅被这诡异的神情变化嚇得一哆嗦,连忙低头,继续颤声匯报:
“除此之外斥候接连回报,多处粮队被劫,哨卡被拔,小股巡逻队伍时有失踪。”
“行事风格狠辣精准,来去如风,不似寻常官军。”
“据零星逃回的士卒描述,对方打的是『刘』字旗號,首领似乎姓刘名备,身边有数位万人敌的猛將,勇不可当”
“刘备”
张角的声音响起,虽不洪亮,但却带著一种冰冷的魔力,让殿內的空气都为之凝滯。
“卢植的弟子,那个在涿郡坏我教眾大事,如今又像跳蚤一样,在我腹心之地蹦躂的汉室宗亲”
他缓缓直起身,宽大的道袍更显得身形单薄,然而无形的威压却让渠帅將头埋得更低。
“跳蚤虽小,啮人甚烦。”
张角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在笑。
可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轻蔑。
“他以为他是谁?凭那区区千把人,就想撼动我太平道的根基?可笑!”
他猛地一拍地图,抬起手指精准地点在巨鹿的位置。
“但他选的地方甚毒!巨鹿乃我军根本,他於此地兴风作浪,便是在动摇我军根基!”
张角的语调渐次升高,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理智与疯狂激烈交织。
“他读懂了局势!他深知正面抗衡我大军是死路一条,故而用此阴损之法,拖延时间,耗我军力,以待官军重整旗鼓!”
“他在赌,赌汉廷气数未尽!此人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声音至此陡然变得尖利,带著压抑不住的狂怒: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此乃天命!岂容这等螻蚁螳臂当车,扰乱天时?!”
殿內死寂,唯有张角的呼吸与香烛燃烧的噼啪声。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似在极力压制体內翻腾的毁灭欲望。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时,那疯狂的火焰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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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理智,近似於淡漠。 “传令,”他的声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静,“令人公將军张梁来见。”
不久,身材魁梧,面容凶悍的张梁大步踏入殿內:
“大哥,你找我?”
张角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人公將军,巨鹿窜入一鼠,名曰刘备。狡黠异常,甚是恼人。他自以为匿於暗处,我便奈何他不得。”
张梁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一只老鼠而已,大哥何必动怒,我带几千弟兄去碾死他!”
“不然。”张角抬起手,制止了张梁的轻敌,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此人能以微末之力,精准袭我要害,绝非庸碌之徒。我要你率一万精兵,前往巨鹿。”
“一万?”张梁吃了一惊,觉得大哥有些小题大做。
“正是一万。”
张角终於转过头,盯著张梁,那双眼睛里面又重新燃起暴躁的毁灭欲望:
“我要的非是击退,亦非驱赶,而是彻底歼灭!將此僚及其党羽,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著森然的杀意。
“刘备其人不足惧,可惧者,是他所代表之意。”
“他正示於那些观望犹疑之人:朝廷犹有反抗之力,我黄巾並非不可战胜。”
“必须施以绝对之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將这星火彻底碾碎!”
“要教天下人皆知,顺我黄天者生,逆我者,死无葬身之地!”
张梁感受到大哥话语中的决绝与冷酷,不由收起轻慢,肃然抱拳:
“大哥放心!我这就带兵赶往隆尧!”
张角身子未动,只缓缓转过头,眼神诡异地看向他:“你去隆尧做什么?”
张梁被问得一怔,心下不解:不是您命我去剿灭那伙人吗?
口中却老实答道:“去抓刘备啊?”
张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著他:“等你赶到隆尧,他早跑远了!”
隨即他將张梁引至地图前,手指划过几处地点:
“刘备首次现身於鸡泽,隨后转战南和、任县、尧山。”他指尖在地图上连成一线,沉声问道:
“你看,他下一步会去哪?”
张梁恍然大悟:“高邑!”
“正是高邑!”
张角点头,斩钉截铁道:
“所以你该去的地方不是隆尧,而是寧晋——去那里等他!”
张梁闻言又是一愣。
刘备既去高邑,不该在高邑设伏吗?为何反要去寧晋?
张角见他仍一脸迷茫,知他尚未参透其中关节,只得嘆了口气,解释道:
“刘备又不是木石,岂会在高邑坐等你去擒拿?他必会继续转移。观其用兵脉络,下一站定是寧晋!”
他手指重重落在寧晋位置上:“你抢先一步,以逸待劳,布下天罗地网,何愁不能竟全功!”
见张梁终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张角挥挥手:
“去吧。速战速决,不要恋战。巨鹿清剿完毕后,立刻回师广宗,大战,还在后面。”
张梁领命而去。
空荡的大殿內,张角再次將目光投向地图上的巨鹿,手指轻轻敲击著那个点,喃喃自语。
似是在对看不见的对手说话,又似在预言:
“刘备你想做那撑持將倾汉室的白玉柱么?”
“可惜汉祚已尽,此乃天意!”
“天意岂可违?!”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意不可违!!!”
低沉而近乎疯狂的笑声,在瀰漫著药香与无形血腥气的大殿中迴荡不绝。
张角笑至眼角溢泪,喘息艰难,那神情之中,
交织著深切的痛苦与一种近乎神祇般的、却又扭曲的悲悯。
“天意不可违无论苍天又或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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