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焕生看著李彦舟转过头，挺直腰背，昂首阔步，走进了那间位置绝佳、光线充足的號舍，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那轻飘飘的一瞥，那充满怜悯的笑容，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具杀伤力！
“李——彦——舟！”
吴焕生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恨不得衝上去，將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撕个粉碎。
可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周围那些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来回巡视的衙役，心中那股邪火又被硬生生浇灭了。
这里是府试试院，不是他叔叔一手遮天的安济县。
在这里闹事，衙役们的棍子可不认得他叔叔是谁！
他只能一甩衣袖，慢腾腾挪进了號舍。
他现在只求，只求这几百號考生都是铁打的膀胱，最好这三场都別喝水，別来“方便”。
“肃静！”
“第一场，开考！”
隨著悠长的锣声迴荡在试院上空，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负责传递考题的“题军”骑著快马，一路飞奔而来，將密封的试卷分发到每一个號舍。
李彦舟迅速收敛心神，將外界的一切干扰都隔绝在外。
他展开试卷。
府试第一场，最为关键。
三道四书义，一道试帖诗，將在最大程度上决定学政大人对你的观感，也决定你能不能参加接下来的两场考试。
三道四书义的题目分別是“君子不器”、“克己復礼为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皆是中规中矩，考验的是考生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与阐发。
李彦舟扫了一眼题目，目光便落在了最后那道试帖诗的题目上。
《春日登楼望汛》。
汛！
是汛，不是景，不是，不是柳！
他脑海中立刻闪过了陈子远在文渊阁，有意无意间向他透露的那个关键信息。
“春汛提前，或有水患”。
原来如此！
李彦舟心中豁然开朗。
从县试的“农为邦本”，到府试的诗题“望汛”，这位以“经世致用”闻名的学政龚大人，他所关注的，从来都不是风雪月的无病呻吟，而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实际问题！
科举，从来不是死读书。
考官的心思，就是最大的考题。
想到王景珩送来的真题批註，李彦舟顿觉文思泉涌。
他当即提起笔，饱蘸徽州松烟墨，凝神构思。
他没有像大多数考生那样，將笔墨耗费在描绘春日的繁似锦、高楼的雕樑画栋上，而是开篇便点出“登楼”之意，不在於赏春，而在於“望汛，望远忧民”。
他提笔落墨，一联十字，便將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撕扯在同一幅画面里。
“嫩柳才舒眼，浊流已拍天”。
一边是江南初春，新柳抽出嫩黄的丝絛，仿佛惺忪睡醒的眼眸，满是生机与娇弱。
而另一边，却是转瞬即至的滔天浊浪，汹涌的春汛已然拍击天际，带著吞噬万物的毁灭之力。
在短短十个字中激烈碰撞，让整首诗的意境瞬间脱离了寻常的春日感怀，变得沉雄顿挫，格局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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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试帖诗，再落笔於三篇四书义，他更是酣畅淋漓。 引经据典，却不拘泥於前人註疏，时时將圣人教诲与民生政务巧妙结合，字里行间，皆是“实干”二字。
而仅隔著数十间號舍的吴焕生，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他脑中的祈祷没有半点用处。
开考不到一炷香，就有一个考生许是太过紧张，捂著肚子，脸色发白，急吼吼地冲向了他旁边的茅厕。
这就像是一个信號。
接下来，考生们如同约好了一般，陆陆续续、络绎不绝地前来报到。
很快，一股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便开始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如同附骨之疽，钻进他的鼻孔，盘踞不去。
吴焕生只觉得阵阵反胃，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圣贤书上的句子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墨团，根本无法组织成文。
更让他崩溃的是，几只绿头苍蝇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嗡嗡地在他眼前盘旋，视他考卷上的墨跡为甘泉，一次次地试图降落。
“滚开！”
他烦躁地挥手驱赶，心神一乱，手腕一抖，一滴的墨汁“啪”地从笔尖甩出，正好落在了卷面中央，迅速晕开成一团刺眼的污跡。
完了！
看著那片污跡，吴焕生的心態彻底崩了。
府试的卷面，整洁与否也是评分的隱性標准之一。
这一滴墨，足以让他的锦绣文章，降一个档次！
他满脑子都是李彦舟那张带著嘲讽笑意的脸，和自己沦为整个考场笑柄的屈辱。
手中的笔重若千斤，写出来的文章也是顛三倒四，辞不达意。
“鐺鐺鐺”
第一场结束的锣声敲响时，李彦舟吹乾最后一笔墨跡，將一份字跡工整、卷面洁净、堪称完美的答卷交了上去。
走出號舍时，他只觉得神清气爽，步履轻快。
而吴焕生，却是双眼通红，面色憔悴，头髮都乱了几分，交上去的卷子也带著一股子狼狈。
两人在狭长的甬道上迎面相遇。
“李彦舟！”吴焕生低声叫道，“你別得意！”
“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算让你侥倖得了一时之利，也终究上不了台面！我告诉你，学政大人明察秋毫，慧眼如炬，绝不会被你这种投机取巧之辈蒙蔽！”
李彦舟没有理会他，只是抬起手，在鼻子前轻轻扇了扇，好心建议：
“吴兄，你还是快些回客栈洗漱一番吧，这味道著实不雅。”
说罢，他皱起鼻子，加快脚步离开。
吴焕生被他这嫌弃的动作和话语说得一愣。
味道？
什么味道？
他赶紧抬起自己的衣袖，凑到鼻子前用力闻了闻。
一股混杂著汗臭、薰香以及茅厕独有气味的复杂味道，直衝天灵盖。
“呕”
吴焕生差点当场吐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一整天，身上早已被那股味道浸透了！
他再也顾不上找李彦舟的麻烦，拔腿就往试院外狂奔。
他要赶快回客栈，他要洗澡，要把这身该死的臭气全都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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