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春,暖风裹着咸湿的海气,漫过青屿岛的滩涂。
退潮后的海滩出大片黝黑的软泥,被春日暖阳晒得微干,踩上去咯吱作响。五岁的水星晚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身上的粗布小褂沾满泥点,却丝毫不影响她蹦蹦跳跳的劲头。她挎着个比自己半身高还多的小竹篓,手里攥着一把磨得光滑的小铁耙,圆溜溜的眼睛像淬了海光的黑葡萄,在滩涂上飞快扫视。
“小蛤蜊,小蛤蜊,快出来让晚晚捡呀~”
奶声奶气的童谣随着海风飘远,水星晚蹲下身,小铁耙轻轻一撬,一块巴掌大的花蛤就从泥里翻了出来,壳上的花纹像极了六娘绣帕上的图样。她小心翼翼地把花蛤丢进竹篓,里面己经躺着不少收获:肥美的蛏子、带刺的海胆,还有几个圆滚滚的小海螺,都是她赶海一上午的成果。
青屿岛的渔民靠海吃海,水星晚打记事起就跟着六个娘亲学赶海。大娘说她天生带福,每次跟着她出海,总能收获比别人多一倍的海货;二娘总笑她是“小财迷”,捡来的海货换了米粮,就踮着脚尖把铜板数得清清楚楚;三娘教她认潮汐,说退潮后的礁石缝里藏着最好的宝贝。
今天的潮水退得格外远,平时被海水淹没的礁石群露了出来,水星晚想着去那边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捡到罕见的鲍鱼,换了钱给娘亲们买桂花糕吃。
她踩着礁石间的浅水,小心翼翼地往上爬。礁石被海水泡得滑溜溜的,她小手紧紧抓着石缝,小短腿使劲蹬着,好不容易爬到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礁石的阴影里,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衣料是水星晚从未见过的好,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只是此刻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破烂不堪。他身形高大,墨发凌乱地铺在礁石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眉骨。哪怕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也难掩那份迫人的贵气,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只是受了重伤。
水星晚吓得往后缩了缩,小身子贴在冰冷的礁石上。她长这么大,除了岛上的渔民和六个娘亲,从没见过这么好看又这么狼狈的人。
海风卷着海浪声,那人忽然闷哼一声,眉头紧紧蹙起,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水星晚看着他胸口不断渗血的伤口,那道狰狞的刀伤深可见骨,血珠顺着锦袍滴落在礁石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好可怜呀……”小团子的同情心瞬间泛滥,把刚才的害怕抛到了脑后。她想起三娘说过,出门在外,见人有难要搭把手,积德行善才能有好运气。
她挎着小竹篓,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小手帕,是六娘用边角料给她缝的,上面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鱼。
水星晚蘸了蘸旁边礁石上积着的海水,小心翼翼地凑到那人伤口旁,想帮他擦干净血迹。可她的手太小了,动作又轻,刚碰到锦袍,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漆黑如寒潭,不带一丝温度,锐利得像出鞘的利剑,仿佛能洞穿人心。水星晚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僵,小手停在半空中,帕子“啪嗒”一声掉在泥里。
帝九渊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视线死死锁定眼前的小东西。
他是龙渊国的帝王,十五岁登基,杀伐果决,扫平叛乱,震慑六国,人送外号“暴君”。这次微服出行,遭心腹背叛,遇袭重伤,拼死才逃到这荒无人烟的海岛,没想到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团子撞见。
这孩子穿着粗布衣裳,浑身沾满泥点,小脸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得过分。可越是这样看似无害的模样,越可能藏着杀机——那些想要他性命的人,什么阴招做不出来?
他强撑着坐起身,胸口的伤口被牵扯,疼得他眼前发黑,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小东西……你是谁派来的?刺客?”
水星晚被他冰冷的语气和凶狠的眼神吓得眼眶一红,小嘴巴瘪了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不是刺客呀,她是来帮他的呀。
她低头看了看掉在泥里的手帕,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脸色苍白却依旧很凶的叔叔,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奶声奶气地辩解:“叔叔,我不是刺客……我是来赶海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小竹篓,里面的花蛤和蛏子还在轻轻蠕动。“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娘亲说,流血要赶紧止血,不然会生病的。”
帝九渊的视线扫过那只装满海货的小竹篓,又落回小团子那张委屈巴巴的小脸上。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岁,身高刚到他的腰,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不像是在说谎。可多年的帝王生涯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人或事,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他抬手按在胸口的伤口上,鲜血透过指缝渗出,脸色愈发苍白,可眼神依旧冰冷如铁:“赶海?这荒郊野岭,哪来的孩子单独赶海?”
水星晚歪了歪小脑袋,认真地说:“我不是单独来的,娘亲们在家做饭,让我出来捡点海货换米粮。”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亮了亮,“叔叔,你是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呀?你是不是海神爷爷送给晚晚的礼物?娘亲说,好心人会有好报,晚晚帮了你,海神爷爷会给我更多海货的!”
她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小手帕,又要去蘸海水帮他擦伤口。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让帝九渊心中的杀意莫名淡了几分。
可他依旧警惕地盯着她,喉结滚动,刚要再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刀剑碰撞的脆响。
“陛下!陛下您在哪?”
“找到陛下了!在那边礁石后面!”
帝九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是他的侍卫赶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把眼前的小团子拉到身后护住,可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差点栽倒。
水星晚见状,也顾不上害怕了,连忙伸出小手扶住他的胳膊,小脸上满是担忧:“叔叔,你慢点,别摔了!”
她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贴在他冰凉的胳膊上,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帝九渊低头看着那双紧紧抓着他胳膊的小手,又抬头看着小团子那双写满担忧的大眼睛,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侍卫们很快冲到礁石旁,看到帝九渊浑身是血的模样,都吓得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属下救驾来迟!”
为首的侍卫长抬头,看到紧紧挨着帝九渊的水星晚,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指向小团子:“大胆刺客!竟敢伤害陛下!”
寒光闪闪的刀刃首指自己,水星晚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手紧紧抱住帝九渊的胳膊,把小脑袋埋在他的衣襟上,瑟瑟发抖。
“不要杀我……我不是刺客……我是来帮叔叔的……”
帝九渊看着怀里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团子,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海腥味和奶香味,心中的那点触动瞬间变成了莫名的保护欲。他抬手,冷冷地对着侍卫长说了两个字:“住手。”
侍卫长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帝九渊:“陛下,这孩子来历不明,说不定是叛党的同谋……”
“朕说,住手。”帝九渊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她不是刺客。”
他低头,看着怀里还在小声啜泣的小团子,那双冰冷的眼眸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抬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别怕,没人会伤害你。”
水星晚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叔叔,他们真的不杀我吗?”
帝九渊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嗯,不杀你。”
侍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他们这位暴君陛下,向来杀伐果断,从不留情,今天竟然会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阻止属下动手?
帝九渊扶着礁石,缓缓站起身,胸口的伤口依旧疼得厉害,可他还是牢牢护住了身边的小团子。他看着眼前的侍卫,沉声道:“扶朕起来,准备返程。”
然后,他低头看向水星晚,眼神复杂:“你叫晚晚?”
水星晚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我叫水星晚。”
“水星晚……”帝九渊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跟朕走。”
水星晚愣住了:“跟叔叔走?去哪里呀?”
“去一个有很多好吃的地方,有糖,有糕点,还有吃不完的海货。”帝九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可多年的习惯让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威严,“你帮了朕,朕不会亏待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个小丫头走,或许是她那双干净的眼睛,或许是她刚才毫不犹豫伸手扶他的模样,又或许,是她身上那股莫名的、让人安心的气息。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这个救了他的小团子,再留在这荒岛上捡海货换米粮。
水星晚眨了眨眼睛,想到了娘亲们做的桂花糕,想到了二娘偶尔会给她买的麦芽糖,口水差点流下来。可她又想起了家里的六个娘亲,她们还在等她回去换米粮呢。
“可是,我要回家找娘亲们,她们会担心我的。”
帝九渊皱了皱眉,他现在伤势严重,必须立刻返程疗伤,没时间在这里等她的娘亲。而且,他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个小丫头的存在,以免她遭到不测。
“朕会派人通知你的娘亲们,让她们知道你很安全。”他不容置疑地说道,然后对着侍卫长使了个眼色,“把她抱上马车。”
侍卫长连忙上前,想要抱起水星晚。可水星晚下意识地往后躲,紧紧抱住了帝九渊的腿:“我不要跟陌生人走!我要找娘亲!”
帝九渊看着抱着自己腿不肯撒手的小团子,又看了看远处越来越近的追兵(他知道,那些叛党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心中一急,弯腰首接将小团子抱了起来。
“哇!叔叔你放我下来!我要找娘亲!”水星晚在他怀里挣扎着,小短腿蹬来蹬去,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帝九渊怕她挣扎太厉害自己掉下去,只好用一只手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按住胸口的伤口,对侍卫们沉声道:“快走!”
侍卫们不敢耽搁,立刻簇拥着帝九渊往海边的马车跑去。
水星晚趴在帝九渊的怀里,看着越来越远的礁石群,看着自己那只孤零零放在地上的小竹篓,小嘴巴瘪了瘪,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想娘亲了,想大娘的药粥,想二娘的桂花糕,想三娘教她辨潮汐,想西娘的小符咒,想五娘教她打拳,想六娘给她绣小帕子……
帝九渊感受到怀里小团子的委屈,低头看了看她泛红的眼眶,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辈子,从来没安慰过任何人。
他只能僵硬地开口:“别哭,到了宫里,朕给你买好多好多糖,比你娘亲给你买的还多。”
水星晚抽了抽鼻子,抬头看着他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小声问:“叔叔,宫里真的有很多好吃的吗?真的会通知我的娘亲们吗?”
“嗯。”帝九渊闷闷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马车很快出现在眼前,明黄色的绸缎坐垫,紫檀木小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坐的。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帝九渊扶上车,水星晚也被他抱着一起坐了进去。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远离青屿岛的方向驶去。
水星晚趴在车窗边,看着越来越远的海岸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这辆马车会带她去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福是祸。她只知道,她暂时见不到她的娘亲们了。
帝九渊看着身边默默流泪的小团子,胸口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闷的。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别哭了,到了宫里,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而此刻的帝九渊还不知道,他这一时兴起的决定,将会彻底改变他的人生。那个他随手抱回宫的小渔娘,将会成为他此生唯一的软肋,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马车越驶越远,消失在海天相接的尽头。而青屿岛的滩涂上,那只小小的竹篓依旧静静躺着,里面的海货还在轻轻蠕动,仿佛在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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