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冬，滨州一小家属院
“孩子是谁的，就去找他家上户口。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姜暮烟被推出家门，重重摔倒在门外的楼梯拐角。就好像她是一条遣不散的癞皮狗。
一起被丢出来的还有一袋梨子，一包桃酥和一纸包白糖，散落了一地，可怜兮兮的，就像四年前的她自已。
这是她第三次被李红梅赶出来。
要不是为她三岁的女儿上户口的事，姜暮烟一辈子都不打算再踏进他们顾家的门楣。
“嘎吱”一声，对面的门打开，一个梳着低马尾面色黝黑的女人探出头，看到她后又像被烫到一样弹了回去，重重把门关上。
她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手心，掌指关节刺痛明显应该是撑到了。再看看手背，凸起一个大大的肉鼓包。
“那个女人又来了！”门里传来邻居的大声的议论，那动静大的差一点敲锣打鼓，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那个穿的挺时髦的顾家媳妇？”老一点的声音在问她媳妇。
“嗯，听说，她的孩子不是李老师那个死了的军医儿子的种，李老师气得都赶她好几次了。”
“是吗？那太不要脸了，你看她的穿着打扮，就不像正经人，怪不得丈夫尸骨未寒就敢偷人。”
“啧啧啧，当年为了抢顾驿之，连亲妹未婚夫的床都敢爬的人，做出偷人的事也不奇怪。”
爬床？偷人？流言这种东西，比流星蕴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恶意，比流产更让人寒心。
姜暮姻苦涩地笑了笑，呼出一口气，慢悠悠地拍拍身上的尘土，同样慢悠悠地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东西。
都让人骂了这么久了，总得做点什么也恶心恶心她们。
她走到对门敲了敲，“在别人背后议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出来说。”门里立即鸦雀无声。
对门这对婆媳对她的恶意从她第一天进顾家的家门，到她被清理出户，自始至终从不遮掩。
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别人的优秀，别人的天赋，别人的善良和幸福都是原罪。
姜暮烟也不是好惹的性子，能打的过绝对不忍着。打不过她也躲得起，基本上就是死道友绝不死贫道，绝不内耗自已。
她要是那种弱柳扶风的性子，就外面骂的那些污言秽语，早被逼死好几回了。
她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又重新回到李红梅的门口敲门，语气波澜不惊，“李老师，先跟您知会一声。如果您不愿意拿户口本给我，那我就到研究院去找顾教授。”
顾文和是李红梅的丈夫，顾驿之的父亲，现在在研究院工作。他工作很忙，跟李红梅之间文化差距太大，夫妻之间没法心平气和地交流。所以夫妻两个几乎各住各的，回家的次数寥若晨星。
李红梅对这个丈夫倒是很爱重，那可是她的脸面，自然是不能允许姜暮烟去他单位丢人现眼的。
果然，门从里面打开，门内出现了李红梅那张怒容可掬的脸，“你，你尽管去，我家老顾早就不在市里了。”
李红梅是滨州一小的老师，平时待人春风和气的。老公是研究院的副院长，儿子在部队也是前途无量的天才神医，她从前是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四年前刚结婚不久的儿子去执行任务后牺sheng，很快姜暮烟就不明不白地怀孕了。这桩桩件件的打击，害她沦为滨州一小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个挨千刀的姜暮烟，毁了她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繁花似锦的名声。她跟她不共戴天。
她怎能让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孩子入他们顾家的族谱。
简直做梦。
姜暮烟不知道顾文和已经调到京城研究院的事，而且最近几年他都呆在研究院的保密基地，普通人根本打听不到，所以李红梅才这么有恃无恐。
姜暮烟现在有点迷茫了。
老爷子升得够快的，又得重新打听，户口的事怕是三年五载也未必有着落。
她理了理挫败的情绪，乐观主义的思想马上占据精神的山头。
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只有不想解决的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走出滨州一小教职工宿舍楼，她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看天。
天边红得肆无忌惮的晚霞，层层叠叠从西边的地平面上烧上来，好不壮观。
她向晚霞借一些明亮的心情，夹在甜蜜的桃酥里，酿出些许愉悦的情绪，足以让她高高兴兴地回家。
郁闷的心情瞬间像被挤压过，荡为寒烟。
四年前姜暮烟被李红梅扫地出门后，她和女儿租住在纺织厂退休职工马奶奶家的房子里。
马奶奶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生养过孩子。她的丈夫四几年的时候跟着大部队逃到对面的海岛后，三十年再无音讯。
马奶奶家祖上是地主，她从小是以大家闺秀的标准被教养长大的。
后来家道中落，堕入凡尘的她在与牛鬼蛇神的斗争里，学会了市井的泼妇做派，所以，她身上有高门贵女的矜持，又有市井土匪的痞气。
这两种气质时隐时现，让人琢磨不透，看得云里雾里。
就好像是，她本来是块美玉，天意弄人又不得不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她的骨子里是自命不凡不甘平庸的，但又非常迷茫，踌躇不前，躺又躺不平，卷又卷不动。
总之，特别……别扭。
土地被没收之后祖产也被充公，留给她的只有纺织厂的工作，和职工大院里的两套房子。
一套她自已住着，另一套姜暮烟带着女儿住在那里。
刚开始的时候，马奶奶与生俱来的教养，让她也跟其它的邻居们一样，唾弃这个怀着来历不明的孩子的女人。从来也不拿正眼瞧她。
相处时间长以后，她发现这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姑娘可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不堪，相反其实她教养比一般的姑娘还要好，话不多但心眼活络，人也聪明，最重要的是吃苦耐劳，做得了饭，修得了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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