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烦楼内安安静静。
屏风后的香炉里,灰白色的烟飘摇至房顶,在斗拱间缭绕。
陈迹许久没有说话,他好不容易隐忍克制的走到这里,不敢走错一步。他不清楚自己说出所求之事后,这位毒相是会因功劳满足他一个心愿,还是将他陷入万劫不复。
屏风后的人倒也不催促,只继续低头撰写文书。仿佛陈迹是这个昏暗房间里的摆设,屏风、香炉,或是其他的。
直到香炉里的沉香灭了,陈迹终于开口问道:“内相大人想要什么?”
屏风后的内相写完一封文书,搁下毛笔,双手捏着宣纸抖了抖,慢悠悠开口道:“这世间所有悲欢离合都经不起推敲,因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该问本相要什么,而是得自己先想清楚了,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陈迹低声问道:“金猪也是如此?”
内相平静道:“人人如此。”
说罢,他摇响手中铜铃。
门从外面打开,山牛魁悟的身影走进屋内,没多看陈迹一眼,绕过屏风走到桌案前:“大人。”内相将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山牛:“送去无念山。”
山牛接过文书转身就走,也不知这封文书里写着什么,无念山又在哪里。
待山牛走后,屋内又安静下来。
陈迹以为这解烦楼里会埋伏着上百刀斧手,一旦有人对内相心怀不轨,立刻便有人冲杀出来将他砍成臊子。
可解烦楼没有,陈迹甚至能听到山牛远去的脚步声,似乎内相并不担心有人会把自己怎样。陈迹无声抬头,却只能看见屏风上的蟒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不清屏风后的内相是何神情。他只能看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复又提起毛笔,继续写下一封文书。
仿佛有写不完的文书。
待内相又写完一封文书,这才抬起眼皮隔着屏风看来:“还没想好吗?所谓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堕,此乃自然规律。因为失去了太多所以什么都不想再失去,这般想法并不可取,回去吧,想好了再来。”
陈迹心中一沉。
正要破釜沉舟之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陈迹转头看去,白龙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内相,卑职回来了。”
白龙?
陈迹意外,却不知白龙是何时回京的。而这位在宫外肆意倨傲的白龙,在解烦楼里略显谦卑。内相拿起手边铜铃摇了摇,白龙推门而入,白色衣袍一尘不染。
他瞥了陈迹一眼:“先出去,本座有要事禀报内相。”
内相头也不抬道:“无妨,他可以听。”
白龙一怔,陈迹也一怔。
白龙径直绕过屏风,至桌案前拱手行礼:“内相,卑职此番前去崇礼关,张澜津恪守军纪,并未擅自出兵,卑职没有找到他的把柄。此人无豢养姬妾,亦无贪墨军饷,每日住在关楼里,很少出关楼。”内相没有回应,依旧低头写着文书。
陈迹心中忽然生疑,白龙方才回京,为何对陌刀营、元亨利贞、姜琉仙只字不提?陌刀营被密谍司杀了多少人,元亨利贞是死是活,姜琉仙可曾拦下这难道不是更重要的事?
却听白龙继续禀报道:“此番夜不收洪祖二、张摆失等人与陈迹一同前往景朝,出走二十馀日,消息并未走漏。想来张澜津治下严谨,崇礼关已经没了军情司谍探。”
内相轻描淡写道:“好事。”
白龙继续说道:“卑职安排的人手,已经借灯火给的法子去了景朝西京道,想来半年之内就能站稳脚跟,探查西京道兵马动向。一年之内,定能策反一批勋贵官僚”
内相面色不改,似乎这也并非什么大事。
白龙看了内相一眼:“灯火对景朝渗透之深,远超先前猜想,他们经营景朝多年,或许渗透去上京。”“上京?”内相终于停笔,若有所思:“能否借他们的手将密谍安插至上京?”
“还不行目前灯火只愿将我密谍司的人手带至陇右道、西京道,”白龙思索片刻:“想渗透上京,恐怕得用庆文韬平反做交换。此案关键人物乃是军情司司曹丁,不揪出此人,拿不到景朝谍探构陷庆文韬的证据。”
内相轻轻嗤笑一声:“被陆谨在我京畿咽喉之地打了一颗钉子,却怎么都找不出来,真丢人啊。”白龙沉默不语。
内相平静问道:“有没有查到灯火的东家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白龙回答道:“还没。”
内相将毛笔搁在砚台旁,抬头饶有兴致的看着白龙:“灯火在我朝已盘根错节,既然不听话,便趁其尾大不掉前,将其连根拔起吧。”
然而就在此时,白龙轻声道:“大人,卑职留灯火有用。”
陈迹惊愕抬头,他看着屏风后的两人无声对视,也不知是对峙还是审视。
他原以为,内相徐文和乃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饶是白龙如何厉害,也终究是内相的下属。可他没想到,白龙竟能拒绝内相。
内相并不动怒,似是对白龙多一些包容:“给我理由。”
白龙躬身作揖:“大人说过,再厉害的人物,只要心中有恨便不足为惧。灯火心中的恨意滔天,可为我所用。”
陈迹忽然想起,金猪曾与他说过:“内相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东西最锋利,名与利;他又曾与我言,世上唯有两种情绪最好利用,其一是恨,其二是爱。”
于内相而言,渴望名与利之人、心有爱与恨之人,皆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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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相轻笑起来:“用好,可别让刀子伤了手。”
白龙拱手道:“是。”
内相提起毛笔,低下头去书写文书:“退下吧。”
“是,”白龙往外走时,对陈迹吩咐道:“随我来,有事吩咐你。”
陈迹神色一动。
却听内相在屏风后语气真淡道:“今日保了灯火,就别管旁人了。本相对你的欣赏,只够你保一个。”白龙站在原地:“大人误会了,卑职不敢。”
内相淡然道:“往日也不见你勤来解烦楼,偏偏今日刚回京就来了。好了,入解烦楼之人,自是烦恼缠身之人,他的烦恼可还没解呢,走不得。”
陈迹忽然意识到,白龙方才突然来解烦楼,并不是为了向内相汇报什么,竟是因为对方突然得知自己被召来了解烦楼?
内相轻声道:“他想做的事,你帮不了。”
陈迹闻言,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拱手道:“内相大人,卑职想救人一命。”
内相将毛笔搁在砚台上:“先前所有功劳都是换你入我解烦楼的资格,如今你想救人一命,那就得用一条命来换。”
陈迹沉默片刻:“用别人的命行不行?”
内相隔着屏风看来,来了兴致:“谁的命?”
陈迹思忖片刻,笃定道:“司曹丁的命。”
内相不置可否:“你能找出司曹丁?”
陈迹闭口不答。
内相嗤笑道:“要与本相谈条件?”
陈迹低头:“卑职不敢。给卑职半年,卑职定将司曹丁找出来。”
内相淡然道:“半年太久。”
陈迹改口:“三个月!”
内相缓缓起身,来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着窗外晚霞落尽:“用你自己的命来换,一条足矣,要用别人的命来换,那就得两条。一个司曹丁,还不够。”
陈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再加之吴秀的命。”
白龙壑然转头看他。
内相哈哈大笑,合拢了窗户,隔着屏风看向陈迹:“胆大包天。但本相要吴秀的命没用,这条命你且先欠着,等本相想好要杀谁了,你去替本相杀。放心,不会让你去杀陆阳的。”
陈迹凝声道:“好!”
“想救谁?”
“白鲤郡主。”
内相思忖片刻,缓缓说道:“明年四月乃是黄山道庭六十年一度的普天大蘸,届时道庭将在黄山之上供奉三千六百神位,是道庭少有的盛事,万人观礼。景阳宫虽是软禁之地,但终究是道观,如此盛事,道观里的女冠可去,可不去。路上可有人押送,也可没人押送。小子,本相只给你三个月时间,提司曹丁的头颅来见我。”
陈迹猛然抬头,对方暗示自己,只要能找出司曹丁,对方就会给自己一个截走白鲤郡主的机会!他拱手弯腰下去:“多谢内相大人!”
内相挥挥手:“都退下吧。”
陈迹随白龙推门而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松香与墨香中,他看着白龙的背影,思忖着这位白龙到底是何身份。自冯先生离开京城至今,他还从未见过这位白龙出手,也无从判断对方的行官门径与实力境界。
待到出了解烦楼,陈迹正要与白龙告辞,却见白龙双手拢于袖中,在解烦楼外站定:“不急着走,再等等。”
陈迹疑惑,不知要等什么,但也没多问。
直到天色彻底昏暗,宫中有小太监报了戌时的更,白龙这才说道:“去吧。”
陈迹带着满脑子疑惑走出解烦楼所在的东六宫庭院,刚走入宫道,便看见两位宫中女士提着昏黄的灯笼迎面而来。
她们从坤宁宫来,回景阳宫去。
女使身后跟着一名女冠,身穿蓝色道袍,白净如雪。蓝色的道袍穿在对方身上,素净的象一只天鹅又纤瘦得象一只风筝。
白鲤。
陈迹回头看了一眼白龙。
白龙随意的挥了挥手:“别交谈,莫犯了宫中忌讳。”
他这才知道白龙为何要他等一等,想来白鲤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回景阳宫。
陈迹对白龙拱手道谢,转身朝白鲤迎去。
一人往深宫中走,一人往深宫外走,彼此迎面相遇,而后错过,彼此克制着,谁也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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