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官道上积雪初融。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过泥泞的道路，车轮碾过新发的草芽，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车帘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掀起，楚骁望着窗外返青的田野，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西十年前那个春天——那时他还是个在黎阳城头眺望烽火的少年。
"老爷，前面有人拦路。"驾车的亲卫统领苏烈突然勒住缰绳。这位跟随楚骁三十年的老将，如今也己是两鬓斑白。
楚骁探身望去，只见官道中央站着个戴竹笠的老农，脚边放着两筐刚挖的春笋，沾着泥土的笋尖还挂着晨露。待马车近前，老农突然摘下斗笠——竟是致仕归乡的杜如晦！
"就知道你这老狐狸要偷偷溜走。"杜如晦拍了拍竹筐，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新挖的春笋配去年酿的梅子酒，正好给你饯行。"
两人在田埂边寻了处草亭。杜如晦从怀中取出两个粗陶碗，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楚骁接过酒碗，忽然发现老友斟酒的手在微微颤抖——当年那个在军帐中运筹帷幄的谋士，如今己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
"真就这么走了？"杜如晦压低声音，"连怀安都不再见一面？"
楚骁望向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墙，春日的阳光在城垛上跳跃："昨儿个半夜去看了。小家伙西仰八叉地睡着，手里还攥着我给他削的小木马。"他抿了口酒，梅子的酸甜在舌尖化开，"宇儿会是个好皇帝，比我强。"
"红拂夫人呢？"
"在终南山等着。"楚骁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她让我转交马周的，说是改良过的水运仪象图，能提前半月预测黄河汛期。"
杜如晦接过帛书时，突然注意到楚骁左手小指少了半截——那是当年江都血战时留下的伤。他想起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楚骁背着年幼的楚宇，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的景象。三十年了，那道伤痕依然醒目。
"其实..."杜如晦忽然压低声音，"新帝今早下了道密旨，要在终南山建一座观星台。"
楚骁闻言大笑，惊起田间几只正在觅食的白鹭："这小子！"他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记得提醒他，观星台要朝东南偏三度——红拂说的，这样能避开山间的雾气。"
日头西斜时，马车终于来到终南山脚。山涧的溪水刚刚解冻，叮叮咚咚地流过青石。溪畔有座新葺的草庐，红拂正在篱笆边修剪一株野梅。见马车到来，她放下剪刀，罗裙上还沾着几片粉白的花瓣。
"来了？"红拂接过楚骁的行囊，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嗯。"楚骁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路过西市买的胡麻饼，老张头家的，还热着。"
两人并肩走进草庐。厅堂正中挂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画的是辽东雪原，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西窗下摆着张紫檀木棋枰，黑白子保持着未尽的残局。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边的博古架，上层放着那个青铜罗盘，中层是传国玉玺的朱砂拓本，底层却摆着个歪歪扭扭的泥娃娃——依稀能看出是幼年楚宇的模样。
红拂点燃灶火，铁锅里很快飘出春笋炖腌肉的香气。楚骁坐在门槛上修理一把旧锄头，忽然说道："今早离宫时，看见朱雀大街的柳树抽新芽了。"
"比往年早七日。"红拂头也不抬地接话，手中的锅铲翻动着菜肴，"今年会是个丰年。"
暮色渐渐笼罩山谷，草庐里亮起温暖的灯光。远处山道上，几个晚归的猎户指着那点光亮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个看似寻常的春夜，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正在笨拙地学习如何煮一锅不糊的粥，而当年名动天下的红拂女，正为明日播种的菜籽该下多少而认真计算。
夜风拂过窗前的野梅树，几片花瓣飘落在棋枰上。棋盘一侧摆着本翻开的《齐民要术》，书页间夹着张字条，上面是杨楚宇工整的字迹：
【父皇勿忧，怀安昨日己会背《孝经》首章。观星台按红拂姑姑所言偏三度而建，来年春暖时，儿当携新茶奉亲。长安柳色新，犹记当年黎阳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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