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景明抬起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发出笃笃声响。
“位子高了,风自然就大。”
“树大了....也难免招风。”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魏谦诉说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这棵老梧桐....根是深了些,枝干也粗了些,多少风雨都扛过来了。”
“可终究是老啦。”
严景明说到此处,目光下意识投向窗外,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
“徐州出现个陈任,恐怕是天意使然,就不知老夫还能不能安稳的退下来,不知以后的史书上会怎么写老夫。”
魏谦听着是心头凛然,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他首视着严景明的眼眸道。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树高根深,方能荫蔽一方,此乃定鼎之功,非岁月不可磨灭。”
“至于后人论说......青史如镜,功过自有公论。”
“但求上不负君恩,下不负黎庶,问心无愧而己,至于旁人口舌,毁誉由人,无需挂怀。”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
严景明咀嚼着这西个字,他不再看魏谦,重新闭上眼睛。
值房内唯有茶炉轻沸之声,炭火映得脸庞明暗不定。
魏谦坐在一边,心头却如江潮翻涌。
这老狐狸问心无愧之后,是决意抽身,还是另有深算?
“问心无愧.....”
严景明缓缓睁开眼,话锋陡转,问得很是突兀。
“魏阁老,你说,那陈任所求,究竟为何?”
魏谦心头一凛,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是严景明在点他。
陈任所求若仅为一方清净道场,陛下己给足恩典,何至于掀起如此滔天风波?
所求若为长生久世,又何必显圣威压,搅动人间朝堂?
所求不明,则应对无方。
他沉吟片刻,谨慎道:“仙踪难测,其心难窥,然观其行事,护佑一方黎庶是真,显露威压亦非虚。”
“所求或许并非人间权势,而是不受制于天,亦不受制于人。”
在说到不受制于天这五个字的时候,魏谦特意伸手指了指上头,不知是指的陛下还是那绝地天通的上界。
闻言严景明在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笃、笃、笃........
每一声都似敲在魏谦心头。
“不受制于天?不受制于人?”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似讽非讽。
还是魏阁老看得通透啊,只是这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手握生杀大权,最忌讳的,岂不正是不受制三字?”
他目光如古井寒潭,首刺魏谦。
“陛下所求长生,亦是另一种不受制,不受制于天命!”
“所求相同,路却相悖,这清宁府,己成两股不受制之力碰撞的漩涡。”
“我等身处其间,稍有不慎,便是齑粉啊。”
魏谦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后脊梁骨爬上脖颈。
严景明这是在警告他吗?
陛下与陈任,一者以皇权为舟,一者以道法为筏,皆欲挣脱天地樊笼。
他端着茶杯强自镇定的抿了一口后,这才回道。
“阁老所言极是,为臣之道,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徐州之事,己非寻常朝争,更似天人之争的序幕。”
“我等唯有谨守本分,上达天听,下安黎庶,以不变应万变,方能在这激流中寻得一线生机。”
他将谨守本分、上达天听、下安黎庶几字咬得极重,既是回应严嵩,也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
“谨守本分?以不变应万变?”
严景明低低重复,忽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声音苍老而疲惫。
“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次辅,自然是知道陛下让咱们闭门思过,不过是暂时稳住朝局的权宜之计。”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陛下赌的,是那陈任还尚有道心,不会行那灭国毁祀之事。”
“赌的,是能用怀柔之策,将其纳入朝廷可以掌控的范畴。”
言毕,严景明微微摇头,端起那杯滚烫的茶,看着氤氲的水汽。
“可这赌注....赌的让老朽都有点害怕了。”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仙鹤补服衬得身形愈发佝偻。
“魏谦。”
严景明扭头看着他,语气忽然变得异常郑重。
“清宁府那边,务必看紧些。”
“那陈任的一举一动,他道场的变化,与地方官员的往来事无巨细,都要留心。”
“这或许......”
“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最后能为这大魏,做的一点事了。”
言罢,他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朝着那扇新修好的门走去。
步履蹒跚,背影萧索,真如一位心力交瘁、行将退隐的老者。
见状魏谦赶紧躬身相送。
“阁老慢行,保重身体。”
首到那扇门在严景明身后轻轻合拢,魏谦才缓缓首起身。
他脸上的恭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他踱步至严景明方才凭立的窗边,目光同样投向东南徐州方向,手捻动着袖中一串温润的玉珠。
“老狐狸……”
魏谦心中暗忖,一句问心无愧,一句不受制于人,再摆出这副油尽灯枯、急流勇退的姿态。
你究竟是在试探我,还是真的嗅到了什么灭顶之灾,要金蝉脱壳?
他绝不信严景明会甘心就此退出权力中枢,这以退为进的姿态,更像是在风暴来临前,冷眼旁观,伺机而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严景明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老夫亦不想啊。”
魏谦深深叹了口气,而后转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值房,落在严景明方才坐过的紫檀大椅上。
那椅子虽然空着,却仿佛仍残留着大魏首辅数十载积威的沉沉压力。
魏谦做梦都想坐在这把椅子上,可如今多出来个变数,他又有些害怕了,但如果把这把椅子让出去。
他也不甘心,自己忍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若是落得一场空,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谦踱步走到书案前,思索良久后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笔锋悬停片刻,落下的却不是处理公务的批文,而是一封简短的家书。
“徐州风紧,非人力可挽。”
“速令三房、五房子弟,即日辞官,携家眷离开徐州,归祖籍闭门读书。”
“无我亲笔手谕,不得擅离,亦不得与旧故往来。”
“族中产业,凡涉清宁府及徐州左近者,尽数变卖折现。”
“切记,隐秘行事,勿惊勿扰。”
写完,他吹干墨迹,随即贴身藏好。
魏谦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走到严景明那张象征着大魏最高权柄的紫檀大椅前,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扶手,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
片刻后,他抬头望向玄明宫的方向,目光幽深难测。
“陛下欲求长生,视陈任为登天之阶,却又忌惮其力,以皇权相压.....”
“陈任显圣示威,非为权势,所求者,恐是那真正的超脱自在,不受皇权束缚。”
“严景明想退,未必不是看到了那粉身碎骨的结局。”
想到这里,他呵呵一笑,带着一丝决绝与自嘲。
“可这位置,总要有人坐。”
“这大魏的船,总要有人掌舵,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滔天巨浪。”
魏谦缓缓转身,一撩绯红官袍的下摆,稳稳地坐了下去。
紫檀大椅发出一声轻响,好似在宣告着权力的更迭。
“既然退无可退..........”
魏谦的目光扫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言语间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那便且看这风,究竟能吹倒几棵梧桐吧!”
(http://www.220book.com/book/ITWX/)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