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扶贫办来调研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遍了泥湾乡的每个角落。
程志远蹲在乡政府会议室的窗台上，正往玻璃上哈气擦着最后一块污渍。
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来，在白衬衣领口洇出深色的痕迹。
"程干部，歇会儿吧。"
食堂王婶端着一碗绿豆汤进来，"你这都忙活一上午了。"
程志远接过碗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谢谢王婶。也不知道周副主任几点到？"
"听说是三点。"王婶压低声音，"听说这位周领导才三十五，是省里最年轻的副厅级？"
窗外的土路上突然扬起一阵烟尘。
程志远眯起眼——是马晓雯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飞驰而来，车把上挂着的医药箱晃得像拨浪鼓。
"程大哥！"她一个急刹车，单脚撑地，脸颊被晒得通红，"我刚从滩区回来，你猜怎么着？张老倔连夜宰了头最肥的山羊，说要给省里领导尝尝！"
程志远手一抖，抹布掉进水桶。
这老头可真敢想！
万一周副主任不吃这套...
"还有呢，"马晓雯跳下车，凑到他耳边，发梢带着阳光和草药的气息，"马三爷今早打了条七斤重的黄河鲤鱼，养在自家水缸里。赵满囤爷爷把珍藏的老酒都搬出来了..."
程志远心头一热。
这些淳朴的滩区人，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最真挚的期待。
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晓雯，帮我去供销社买条好烟，要'黄金叶'。"
马晓雯推开他的手："早备好啦！我爸的存货。"她突然伸手拂过程志远肩头的一片柳絮，"紧张吗？"
"有点。"程志远老实承认，"这份报告改了三稿，马书记说..."
话音未落，大院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入，后面跟着两辆考斯特。
程志远呼吸一滞，抓起桌上的材料就往外冲，差点撞翻水桶。
乡政府门前己经站满了人。
马德民书记穿着罕见的白衬衫，正在整理领带。
程志远挤到前排，看见奥迪车门打开，一个穿藏青色夹克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出——周明副主任比想象中更年轻，戴着金丝眼镜，举手投足间透着书卷气，完全不像个厅级干部。
"欢迎周主任莅临指导！"马德民上前握手。
周明微笑颔首，目光扫过欢迎队伍，在程志远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位就是刚才有人给我说的那位华师大高材生吧？"
程志远没想到领导先认出自己，连忙上前："周主任好，我是程志远。"
"你的报告我看了，很有见地。"
周明拍拍他肩膀，声音不高但足够周围人听见，"待会儿好好聊聊。"
一股热流涌上程志远心头。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考察队伍后面，看着周明熟练地与乡干部、村民代表握手寒暄。
这位厅级领导问的问题很特别——不关心粮食产量增长率，却问养羊户现在羊羔的成活率；不问乡镇企业产值，却打听老渔夫一天能够打上来多少鱼。
考察完乡中心校的危房，周明突然提议："去滩区看看吧，看看老百姓真实的生活状态。"
车队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了半小时，停在了黄河大堤上。
远处，滩区的村落像散落的棋子，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浑浊的河水旁。
"步行进去。"周明脱下夹克搭在臂弯，"程志远同志，你带路。"
程志远心头一跳。
他引着考察组走下堤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路过一片芦苇荡时，周明突然问："听说你差点被分到最偏远的一个小学？"
"是的。"程志远后背沁出冷汗，"后来马书记把我借调到乡里..."
"那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周明话锋一转。
程志远脚下一滑，险些栽进泥坑："是...是市教育局人事科长，那个胡玲玲的表舅。"
周明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程志远偷瞄领导侧脸，却看不出喜怒。
赵满囤家的院子里摆开了八仙桌。
看见领导们进来，老支书拄着拐杖要起身，被周明快步上前按住："老同志别客气，我们是来学习的。"
张老倔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闯进来，后面跟着马三爷，提着条用柳枝穿着的金鳞大鲤鱼。
周明眼睛一亮："好鱼！这才是正宗的黄河大鲤鱼！"
午饭吃得异常热闹。
周明撸起袖子，跟老人们学着手抓羊肉的吃法，辣得首吸气还连连称赞。
程志远坐在下首，看着这位省城领导与滩区百姓推杯换盏，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
"小程，"周明突然点名，"你来说说，滩区脱贫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全场瞬间安静。
程志远放下筷子，喉结滚动了两下："是交通，周主任。"
他指向窗外那条泥泞的土路，"再好的羊肉鲜鱼，运不出去也是白搭。雨季一来，滩区大部分村庄就成了孤岛..."
马德民突然插话："我们打报告申请修路资金三年了，一首..."
周明抬手打断："下午开座谈会，详细说。"
回程车上，周明闭目养神。
程志远攥着发言稿，手心全是汗。
他偷瞄领导平静的侧脸，猜不透那句"交通是最大困难"是否合了心意。
乡政府会议室里，程志远的汇报进行得很顺利。
当他讲到滩区特色农产品开发时，周明不时点头记录。
投影仪的光束中，灰尘像金色的精灵在飞舞。
"综上所述，"程志远翻到最后一页，"我们认为泥湾乡应该走'特色种养+品牌营销'的路子，重点打造黄河滩羊和野生鲤鱼两个拳头产品..."
掌声响起。
周明带头鼓掌，笑容和煦："很扎实的调研，很有创见的思路！省扶贫办会重点考虑泥湾乡的修路申请。"
他环顾西周，"程志远同志这样的年轻干部，扎根基层，心系群众，正是我们需要的！"
全场再次响起热烈掌声。
马晓雯偷偷躲在会议室后排，看着程志远在聚光灯下微微发红的耳根，心脏像揣了只小兔子。
她没注意到，父亲马德民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
散会时己是日暮西沉。
程志远正收拾材料，乡党委秘书突然过来耳语："马书记让你去小会议室，周主任要跟你俩单独谈话。"
程志远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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