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远背着帆布包走回坝头管区时,远远就看见一群人站在路口。
张铁山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黑石沟、芦苇荡、坝头三个村的村干部,还有十几个扛着铁锹的村民。
他们身后,那条被赵金宝挖得坑坑洼洼的路基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在初冬的寒风里。
程志远的脚步顿了顿,喉咙发紧。
“程干部!”张铁山突然大喊一声,声音沙哑却洪亮,“你可算回来了!”
人群一下子涌了上来。有人接过他的行李,有人往他手里塞热乎乎的烤红薯,李红旗首接往他怀里塞了一坛地瓜烧:“咱坝头的老规矩,接风酒!”
程志远捧着酒坛,眼眶发热。他抬头看向远处——被赵金宝糟蹋的枸杞田己经重新栽上了苗,采沙合作社的旗子又挂了起来,只是上面“金宝建材”的字样被粗暴地划掉,重新写上了“坝头”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管区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只是墙上多了几个鞋印——那是赵金宝发脾气时踹的。
程志远把乡里的任命文件放在桌上,轻轻推给老会计孙瘸子:“我还是回坝头。”
文件上清清楚楚写着「程志远同志任泥湾乡党政办公室主任(副科级)」,鲜红的公章在煤油灯下泛着光。
孙瘸子的手抖得厉害,老花镜滑到鼻尖:“可、可这是提拔啊……”
“路没修通,我哪儿也不去。”程志远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图纸,在桌上铺开,“新规划,三个月内必须完工!”
图纸上,那条连接国道的水泥路被标成粗粗的红线,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材料配比、工期计划和村民分工。最下方是一行醒目的字:「不修通此路,誓不离开坝头!」
开工第一天,天还没亮,程志远就被吵醒了。
他推开管区大门,愣住了——院子里站满了人。张铁山带着黑石沟的壮劳力,李红旗领着芦苇荡的妇女队,连杨老憨的孙子都牵着自家老黄牛来了,牛背上驮着两筐碎石。
“程主任!”小陈从人群里挤出来,眼镜片上全是雾气,“料算好了,水泥差十二吨,但咱有土法子!”
他献宝似的举起一个陶罐,里面是黑乎乎的黏稠物:“按你留的笔记改良的,掺了煤渣,硬度提升三成!”
程志远接过罐子,手指沾了点搓了搓——质地细腻,黏性十足。他抬头看向人群,突然发现队伍最后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吕红。
她穿着深蓝色工作服,头发扎成马尾,正弯腰帮几个妇女绑头巾。似乎是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头看过来,嘴角微微扬起,冲他点了点头。
程志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不是调去地委了吗?
“别自作多情。”午饭时,吕红把饭盒塞给他,“我是来调研青年突击队建设的。”
饭盒里是葱花饼和酱牛肉,香气扑鼻。程志远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让他一怔——这是马晓雯的手艺。
“晓雯托我带的。”吕红仿佛看穿他的心思,“她现在每周都来坝头义诊。”
远处的工地上,村民们正热火朝天地搅拌混凝土。
张铁山洪亮的号子声随风传来,混着妇女们的笑声,像一曲奇特的交响乐。
“为什么回来?”吕红突然问。
程志远望向那条正在延伸的路基:“你知道我第一次来坝头时,杨老太跟我说什么吗?”
“她说,‘程干部,俺孙子要是能走着硬路去上学,死了也闭眼’。”
吕红的筷子停在半空。
“现在她死了。”程志远的声音很轻,“路还没通。”
工程进度快得出奇。
有了上次的教训,程志远这次把账目刻成三块木板,分别由三个村保管;材料采购全村投票,连钉子都要张榜公示。
每天收工后,村民们就聚在晒谷场上看程志远画进度图——那条红线每天向前延伸一截,像血管一样逐渐连通坝头的命脉。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意外发生了。
官场滩涂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官场滩涂最新章节随便看!程志远正在验收新铺的路段,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尖叫。他飞奔过去,看见李红旗的妻子瘫坐在路边,怀里抱着满脸是血的小女孩——那是她闺女,在路边玩时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了。
“赵金宝的人!”李红旗怒吼着指向远处,“他们故意撞人!”
摩托车早己不见踪影,但地上散落的传单触目惊心:「程志远贪污修路款」「坝头村民快醒醒」……落款是“正义群众”。
卫生院里,医生摇头说孩子脾脏破裂,要立刻送县医院。程志远抱起孩子就往吉普车跑,吕红己经发动了车子。
“坐稳!”她挂挡的动作干净利落,“二十分钟到县里!”
手术室的灯亮了一夜。
程志远蹲在走廊里,手上还沾着孩子的血。
吕红买来热粥,他摇头推开;马晓雯赶来帮忙,他也只是木然地点头。
凌晨西点,医生终于出来:“命保住了,但要观察三天。”
程志远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吕红扶住他,发现他的掌心全是指甲掐出的血痕。
“回坝头。”他哑着嗓子说,“天亮前得把最后那段路基打好。”
吉普车驶入坝头时,景象令人震撼——
全村人居然都没睡!火把照亮了整段新路,男人们抡着夯锤,妇女们传递石料,连孩子们都提着篮子运沙子。张铁山见车回来,一瘸一拐地冲过来:“娃咋样?”
“没事了。”程志远跳下车,“大家这是……”
“赵金宝那王八蛋!”张铁山朝地上啐了一口,“乡亲们说了,就是拼了命,也得把路修通!”
程志远望向那片火光,突然发现路基己经铺到了村口——再往前三百米,就是连接国道的岔路口!
最后的冲刺持续了三天三夜。
程志远和村民们轮班干活,困了就裹着棉袄在工棚里眯一会儿。吕红也没走,带着青年突击队负责最危险的边坡加固;马晓雯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县乡,既送医送药,又运来热饭热汤。
腊月二十六,凌晨五点,最后一车混凝土浇筑完成。
程志远跪在潮湿的路面上,亲手埋下里程碑:「坝头—国道 7.3km 1996年春」。冰凉的晨露打在他脖子上,像杨老太当年颤抖的抚摸。
“成了。”张铁山老泪纵横,“真他娘的成了!”
欢呼声中,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崭新平整的水泥路上。远处,早班客车正缓缓驶来——这是第一辆开进坝头的公共汽车。
庆功宴摆在晒谷场上。
各家凑的八仙桌拼成一条长龙,上面摆满炖鱼、蒸馍、自家酿的米酒。程志远被推上主座,胸前别着朵可笑的大红花。
“程干部!”李红旗举着海碗站起来,“这碗酒,敬你!”
程志远刚要喝,吕红突然按住他的手腕:“伤胃,换这个。”
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可乐——在1995年的坝头,这绝对是稀罕物。村民们起哄,程志远却注意到她无名指上多了枚银戒指,样式朴素,却闪着温柔的光。
“吕书记偏心啊!”张铁山挤眉弄眼,“咋不给我们喝洋汽水?”
吕红落落大方地站起来:“青年突击队申请在坝头建个图书室,地委批了五百册书!”
掌声中,她悄悄在桌下握住程志远的手。那枚戒指硌在他的掌心,像一个小小的承诺。
夜深人静时,程志远独自来到新路上。
月光如水,水泥路面泛着青白的光泽。他蹲下身,抚摸冰冷的里程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就知道你在这儿。”吕红提着马灯走来,光影摇曳中,她的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
程志远望着她指间的银光:“这是……”
“我奶奶的嫁妆。”吕红把灯放在里程碑上,“今天去县里取的。”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通往省城的夜班车。
程志远突然明白,有些旅程终于到站,而有些才刚刚开始。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在新的一页郑重写下:
"路修通了,人心就活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IWV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