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坤从佛龛后取出一坛老酒，泥封掀开的瞬间，
浓烈的香气混着某种陈旧的血腥味在茶室弥漫。
他倒了两碗，推给桑野一碗。
"九岁那年，我救过一寨子的人。"酒液在碗里晃荡，映出他眼底的寒光，"用这把刀。"
他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刀，刀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
桑野数了数，二十七个未完的笔画。
"那年寨子闹瘟疫，英国人要把所有人活埋。"桑坤的拇指过最深的那个刻痕，"我趁夜溜进医疗站，偷了青霉素。"酒碗重重一顿，"杀了十七个哨兵。"
月光透过窗棂，将刀鞘上的刻痕照得如同某种经文。
桑野突然发现每个"正"字最后一笔都格外深——那是刀尖反复描摹的痕迹。
"救完人，我把英国军官的头颅挂在寨门口。"桑坤的笑声像砂纸摩擦，"整整三天，乌鸦都没敢来啄。"
酒坛见底时，远处传来孟加拉虎的低吼。
桑坤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左胸狰狞的弹孔疤痕："这一枪，是救吴钦他二爷爷挨的。"
桑野瞳孔骤缩。
"老东西被缅共围剿，我单枪匹马杀进包围圈。"桑坤的指甲抠进疤痕，"结果他转头就把你阿妈的行踪卖给了毒枭。"酒碗在他掌中裂成两半，"所以我用这双手——"
院里的老虎突然扑向铁笼，撞得栏杆嗡嗡震颤。
桑坤摊开手掌，虎口处的老茧硬如铁石："把他全身的骨头，一寸寸捏碎了。"
夜风卷着血腥味穿过回廊，桑野这才注意到佛龛下的"香炉"——那分明是颗镀金的头盖骨，香烟从空洞的眼窝里袅袅升起。
"金三角的规矩很简单。"桑坤用染血的掌心按在女儿肩上，"救一个人，杀他全家。活下来的，永远不敢背叛你。"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带血的手帕里掉出半枚铜钱。
桑野捡起来，发现上面刻着"仁义"二字，却被子弹击穿了中心。
"记住，丫头。"桑坤掰开铜钱，将刻着"仁"字的半片扔进香炉，"在这里..."
火焰吞没铜钱的瞬间，孟加拉虎发出震天咆哮。
桑坤将剩下的"义"字拍进女儿掌心，金属边缘割出深深的血痕：
"...活菩萨都是拿人骨头雕出来的。"
桑野突然笑出声，笑声清脆得惊飞了屋檐下的雨燕。
她举起染血的手掌，任由那枚"义"字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还以为我人格分裂，"她歪头看向佛龛里母亲的遗像，"原来是阿爸的血和阿妈的骨在打架啊。"
桑坤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桑野起身走到供奉台前，指尖划过母亲照片的玻璃面。
镜框突然弹开暗格，露出藏在后面的老式转轮手枪——枪柄上刻着细密的泰文咒文。
"阿妈当年用这把枪..."她突然转身瞄准院外的芭蕉丛，"是这样吗？"
"砰！"
子弹擦着阿蛮的耳际飞过，精准击中芭蕉叶后潜伏的黑影。
重物倒地声里，桑野吹散枪口的青烟："第三批探子了，吴钦真是不长记性。"
桑坤的虎目微微睁大。他从未告诉过女儿，
三十年前她母亲也是这样，总能在暴雨前嗅到敌人的气息。
"你阿妈怀你七个月时，"他忽然抓起酒坛残片划破手掌，"单枪匹马端了缅北最大的毒窟。"血滴在桑野手中的铜钱上，"回来路上羊水破了，就在死人堆里生下了你。"
桑野低头看着铜钱上的血珠滚动，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
自己浑身是血地爬回来，父亲也是这样沉默地给她包扎。
"所以..."她突然拔出腰后的蝴蝶刀甩向廊柱，刀刃钉住一条正欲攻击的毒蛇，"我这点疯劲还算收敛了？"
蛇头在地上扭曲的瞬间，孟加拉虎突然扑来叼走猎物。
桑坤大笑出声，笑声震得佛龛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当年给你接生的老巫医说过，"他擦着眼角笑出的泪，"你会是桑家历代最完美的怪物。"
桑野捡起蛇尸，利落地剥下蛇皮缠在枪柄上。
月光照着她染血的侧脸，恍若母亲照片里那个持枪而立的年轻女子。
桑坤把染血的铜钱从柱子上拔下来，随手丢进装虎食的铁桶里。
"叮"的一声脆响，惊得老虎耳朵抖了抖。
"去洗洗。"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掌心在桑野的白衬衫上留下个血手印，"你阿妈最讨厌饭桌上有血腥味。"
桑野低头看了看自己——血渍从指尖蔓延到袖口，裙摆上还沾着蛇血和火药灰。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打架回家，
母亲都会捏着鼻子把她拎去浴室的场景。
"阿蛮！"她朝院子里喊，"把我那瓶茉莉精油拿来！"
浴室里水汽氤氲。
桑野把枪套挂在淋浴间外的挂钩上，
蝴蝶刀摆在触手可及的肥皂架上。
温热的流水冲走血污时，她听见厨房传来剁骨头的声响——父亲在亲手做那道家传的酸笋炖鱼。
"小姐。"阿蛮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精油放门口了。"
桑野开门拿精油时，发现地上还摆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棉麻家居服。
浅绿色的布料上，用银线绣着细小的姜花——和母亲生前常穿的款式一模一样。
餐桌上己经摆好了三副碗筷。
桑坤正在给老虎喂生肉，围裙上沾着鱼鳞。
桑野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光脚踩过冰凉的地砖。
"今天有腌菜炒肉末。"桑坤头也不回地说，"按你阿妈的方子做的。"
桑野突然愣住。
那道菜她找了二十年，每个厨子都做不出记忆里的味道。
第一口菜入口的瞬间，辛辣首冲鼻腔。
桑野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猛灌一口冰啤酒，却看见父亲眼里同样的水光。
"辣吧？"桑坤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辣椒籽的牙齿，"你阿妈就爱这个劲。"
月光透过纱窗，将母女俩并排的照片映得发亮。
照片里，年轻的母亲正夹着一筷子红彤彤的腌菜往小桑野嘴里塞，
女孩皱成包子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桑野突然起身，从酒柜深处摸出个落灰的陶罐。
开封的瞬间，桑坤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那是他妻子生前酿的梅子酒，埋了整整二十年。
"最后一罐了。"桑野给父亲斟满，"阿妈说等我嫁人才能喝。"
桑坤举杯的手微微发抖。
院里的孟加拉虎突然长啸一声，惊飞满树栖鸟。
"叮——"
酒杯相碰的声音惊醒了供桌上的铜铃。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茉莉香、
血腥味和酸笋的浓郁气息，在月光下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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