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正午,脱粒机的铁齿啃过稻穗。
金黄的颗粒如瀑布般砸进竹匾。
混着秸秆碎屑的尘土里浮着稻花甜香。
苏禾蹲下身,让稻粒从指缝间漏下。
凉丝丝的触感里夹着阳光烘焙的焦香——
编号0719-21的稻种果然不同。
每粒稻谷都多出道青白色棱线。
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像被囚禁的微小彩虹。
王海的草编手套磨穿了食指。
正用竹耙翻动晒谷场上的稻堆。
补丁上的“禾”字被稻芒勾得毛边毕现。
在汗水浸透后泛着温润的白,像块被岁月包浆的老玉。
他忽然首起腰,后腰旧伤发作时的抽搐让稻耙顿了顿,却对着苏禾笑出白牙:
“今年的谷粒,比去年三成。”
“嘀——”
书记的红色对讲机爆发出电流杂音。
天线顶端绑着的红绸在秋分的风里飘成火苗状。
他踩着晒谷场的竹匾跑来,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摇摇欲坠,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背心。
胸前别着的“为人民服务”徽章歪向一侧。
“双生玫瑰通过审定了!”
王海的喘息里混着兴奋的破音。
“编号就用0719-21,省农科院说要拍成科教片!”
话音未落,小满怀里的玻璃瓶就晃出清脆的响,砷结晶在阳光下碎成七彩星芒。
惊飞了停在竹匾上的麻雀。
扎羊角辫的小芳尖叫着举起瓶子:
“苏老师!星星碎在跳舞呢!”
她追着光斑跑过晒谷场。
瓶底的红色毒土与金黄稻种界限分明。
像幅被透明玻璃封存的伤痕画。
马尾辫扫过“防砷”袖章时,露出袖口新绣的稻穗图案——那是小满昨夜赶工的成果。
公社礼堂的煤油灯拧到最大
玻璃罩下的记账本泛着病恹恹的黄。
周明远的字迹穿过三十年光阴。
依然狰狞如砒霜结晶。
纸页间夹着的玫瑰纸签却己褪色成米白。
边缘还留着12岁女孩折叠时的齿痕。
小满用镊子夹起pH试纸。
靛蓝色在毒土样本上晕开的瞬间。
她的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镊子。
她轻声说:“敏姐最后一次测毒时,试纸也是这么蓝。”
指尖抚过笔记本扉页的焦痕。
那里原本写着“玫瑰计划”,如今被红笔改成“重生计划”。
墨水渗进碳化的纸纤维,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烧焦的纸页间掉出粒牵牛花种子。
苏禾捡起时,忽然闻到淡不可闻的焦糊味——
那是1978年火场的余韵。
敏姐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种子。
此刻终于要在新生的土地上发芽。
“每粒种子都该有春天。”
她对着煤油灯举起种子。
光影穿过种皮的纹路,像极了敏姐最后画的砷分子结构图。
陈教授的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稻穗。
穗尖还沾着未脱净的晶芒。
跟在他身后的虎娃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
袖口磨出的毛边下,当年搬毒肥磨出的老茧依然清晰。
旁边的女生抱着检测报告。
银顶针在辫梢晃出微光。
那是小满用敏姐的遗物熔铸的。
“吸附率98.7%!”虎娃的湖南口音带着哽咽。
检测报告边缘卷着无数折痕。
每道都是他在实验室熬夜的见证。
“我们用窑砖碎末改良的土壤,种出的菜连省里的检测车都验不出砷!”
女生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糖纸间掉出片干枯的稻叶。
正是小龙临终前夹在里面的。
王海拽了拽苏禾的袖口,指向试验田方向。
七只白鹭正依次降落在新插的稻秧旁。
细长的腿踩进泥地时惊起涟漪。
羽翎在秋风里抖出细碎的银辉。
这些曾被砒霜驱离的鸟儿。
此刻正低头啄食,喙尖偶尔沾着泥星。
却再也不似从前般惊飞。
“敏姐说过,白鹭是土地的医生。”
苏禾摸了摸腰间的测砷仪,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
“它们肯来,说明土壤里的砷,真的变成稻穗里的星光了。”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
车斗里的麻袋印着鲜红的“双生玫瑰”。
正驶向全省十九个砷污染村。
暮色像杯淡墨泼进晒谷场时。
小满趴在草垛上画育种图。
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
辫梢银顶针的光斑随着笔尖游走。
在“砷分子结构”旁勾勒出玫瑰轮廓。
“21号田的根系比对照组深五厘米。”
她用红笔圈出根须。
“像不像敏姐画的猎户座?”
公社广播突然响起,电流声里蹦出振奋的男声:
“首批土壤修复小研究员包括...”
小满的笔猛地顿住,红笔尖在“小龙”的名字旁洇开墨点。
纸页上的根须恰好穿过名字,像条穿越时光的生命线。
她眨了眨眼,把滑落的泪珠滴在图上,晕开片小小的银河。
深夜的稻田浸在墨蓝里。
编号0719-21的稻穗泛着珍珠母贝的微光,那是砷结晶与露水的私语。
王海掏出怀表,表盘是用废窑砖碎末熔铸的,“留”字刻痕里嵌着粒陈年稻壳。
表盖内侧刻着“MJ”——敏姐名字的缩写。
“还有一分钟。”
他的拇指着表盖边缘。
那里有处凹痕,是1977年他用镰刀刻下的。
苏禾抓住他的手腕,触感像握到晒了三天的稻杆,温热而粗糙,腕骨处的疤痕凸起如田埂。
“你说宇宙里的星星,会不会也像我们这样,拼命扎根?”
她的 breath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惊起只蛰伏的萤火虫。
绿光与砷结晶的微光在空中相撞,像两颗流浪的星子短暂相拥。
王海忽然笑了,抬头望向北斗七星:
“敏姐说过,每颗星星都是另一片土地的光。”
三道流星划过天际时,稻田里猝不及防的炸开蛙鸣。
那是从田埂蓄水池传来的“呱呱”声,浑浊而欢快,像无数小鼓在敲打夜色。
王海弯腰捡起块土坷垃,朝蓄水池扔去,涟漪扩散时,倒映的星子碎成万千光斑。
“去年这里还堆着毒土。”
他露出缺角的门牙。
“现在青蛙比我记得的还多。”
小满举着太阳能灯跑来。
灯罩上“希望田”三个字被磨得透亮。
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晶芒。
灯杆上绑着的红绸在风里飘成似感叹号——
那是小龙最后用过的测砷仪绑带。
“21垄,每垄三只!”
她喘着气,发梢沾着草屑。
“小芳数错三次,最后抱着青蛙不肯撒手!”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夜啼。
却再也惊不起蛰伏的小虫——土地真的活过来了。
第一缕阳光爬上“土壤修复科普基地”的木牌时,苏禾闻到了松木的树脂香。
刻痕里渗着的晨露,像排等待孵化的小珍珠。
每颗都映着远处稻田的轮廓。
王海往她手里塞了颗糖。
糖纸背面的铅笔字歪歪扭扭:“今天教弟弟认星星!”
糖块在舌尖化出酸甜时,远处传来赤脚踩泥的吧嗒声。
小芳领着六个孩子跑过田埂。
每人手里攥着把敏姐的牵牛花种子。
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干干净净的小腿——
再也没有褐色的砷斑。
“先撒在苦楝树下!”
小满挥舞着草帽。
辫梢银顶针闪着微光。
“花开了就是蓝紫色的,比pH试纸还准!”
孩子们笑着蹲下,把种子埋进新翻的土里。
阳光穿过他们的指缝,在泥土上投出小小的星芒。
秋风掀起稻浪时,苏禾忽然回到1976年的清晨。
王海躺在草垛上,裤脚卷着露出褐色斑点,像株被暴雨打折的稗草,眼窝深陷。
在看见她时扯出抹笑:“知青同志,有吃的吗?”
此刻的他站在稻田中央。
工装裤膝盖处打着新补丁。
后颈的疤痕在朝阳里泛着淡金。
补丁上的“禾”字与远处木牌上的“光”字连成线,像条穿越三十年光阴的银河。
小芳指着天空。
初升的太阳穿过稻穗晶芒。
在每个人肩头撒下颤动的光斑。
仿佛整个银河都落进了稻田。
“苏老师!稻穗在发光!”
孩子们的尖叫混着脱粒机的轰鸣。
苏禾摸了摸稻穗,晶芒在指尖碎成淡金粉末——
那不是奇迹,是两代人用伤疤作犁。
在砒霜里耕出的,最真实的星光。
风掠过21垄稻田时,新季稻种己在泥土里舒展根系。
那些曾被苦难浸泡的土地下。
无数细小的生命正在顶开黑暗。
带着二十一个孩子的名字。
朝着阳光生长,生长。
首到把整个秋天染成,会发光的银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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