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灯接连熄灭的刹那，周小梅喉间迸发出的泣血戏腔刺痛我的耳膜。那不是厉鬼的嘶吼，分明是少女字字泣血的《离鸾怨》——八十年前，林家戏班的当家花旦最擅长的曲目。
"梳红妆...赴黄泉..."周小梅十指抓挠着嫁衣金线，在脖颈勒出血痕，"台下看客...皆是魍魉..."
我突然想起师父临终时凹陷的眼窝。当年他强行镇压水鬼导致反噬，躺在病榻上攥着我的手："清源，怨气如洪，堵不如疏..."
桃木剑在掌心发烫。周小梅背后浮现出两道重叠的影子，一道扭曲如蛇，另一道却瑟缩成团。我猛然撤了剑诀，任剑锋擦着嫁衣划过。
"您看到了吗？"我转头盯着瑟缩在门边的周大福，他正死死捂着怀中族谱，"令嫒的右手一首在画符。"
众人这才注意到，周小梅鲜血淋漓的右手食指，正借着颈间鲜血在梳妆台上描摹。歪斜的线条逐渐显形，是往生咒最后一笔——她在用残存的神智求救。
嫁衣下摆渗出的液体在青砖地上蜿蜒，竟拼凑出枝枝并蒂莲。我后背陡然发凉，昨日途经镇东破庙时，分明见过同样纹路的石刻莲纹，碑文记载着林家当年捐建佛堂的旧事。
梁上悬着的绣花鞋开始滴落混着纸灰的黏液，每落一滴，墙上的囍字便剥落一角，露出底下被覆盖的丧幡。八十年前的灵堂借尸还魂，那些褪色的"奠"字在烛火中泛着磷光。
当周小梅的指甲因剧烈挣扎崩断时，我瞥见她小指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半月前中元节，我替镇上孩童系过的辟邪结。彼时她躲在人群后偷学结绳手法，被我撞见时羞红了脸："想给爹爹编个平安扣..."
此刻那抹褪色的红在满室猩红中微弱如萤火，却让我改了杀诀。铜钱剑转而挑向嫁衣束带，绣着"林秀儿"三字的衣襟翻飞间，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针脚，细看竟是百余个"冤"字，用的却是湘绣独有的双面异色技法。
"您当年...很擅长绣花吧？"我忽然开口，声音是自己都诧异的温和。梁上晃动的绣鞋蓦地静止，有冰凉的水珠落在我后颈，不知是血是泪。
铜钱剑悬在嫁衣领口三寸处剧烈震颤。我望着梁上时隐时现的红绣鞋，突然收起剑势，从褡裢里摸出个油纸包。
"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我拆开糖纸，甜香混着霉味在屋内晕开，"戏班老人口碑相传的润嗓秘方。"
梳妆台"吱呀"晃动着，铜镜表面泛起涟漪。镜中周小梅狰狞的面孔忽然模糊，闪过个梳双螺髻的少女侧影，鬓角别着朵蔫黄的栀子花。
"你...怎么知道..."两个声音在周小梅喉头撕扯，戏腔里渗出江南软调。
我拈着糖块轻放在染血的梳妆台上："林姑娘生前唱的《牡丹亭》，让苏州知府家的老夫人哭湿了三块帕子不是？"袖中暗藏的戏票根飘然落地，泛黄纸面上"林家班"三个朱砂字刺痛了周大福的眼睛。
嫁衣的煞气突然凝滞。我趁机咬破中指，在周小梅掌心快速画下渡魂符，鲜血触到她先前用血绘制的往生咒时，整个梳妆台突然漫出青光。
"往生咒被人改过。"我盯着符咒尾端多出的蛇形纹路，"有人用湘西缚魂术把你困在嫁衣里。"
梁上传来瓷器碎裂般的呜咽，悬着的绣鞋突然消失。周小梅剧烈抽搐起来，嫁衣领口崩开一线，露出她锁骨处新出现的栀子花纹身——与当年林秀儿登台时的花钿一模一样。
"她...在我梦里唱戏..."周小梅突然恢复神智，泪水冲开脸颊上的胭脂，"有个黑衣服的人往她喉咙灌水银..."
周大福突然惨叫一声。他怀里的族谱自动翻开，写满"周永昌"名字的纸页渗出腥臭黏液——正是他祖父的名讳。我两指夹起燃烧的符纸掠过纸面，焦痕逐渐显现出被涂抹的记载："周永昌收林家银钱二十两整"。
"原来不是强娶。"我冷笑着一脚踹开企图夺门而逃的周大福，"是你们周家收了钱，帮着把活人送进死人棺！"
嫁衣骤然紧缩，周小梅脖颈被勒出紫痕。我抄起案头剪刀刺向自己左臂，剧痛让灵力暴涨："林秀儿！你若现在杀了她，就永远找不到真正害你之人！"
阴风霎止。
染血的剪刀"当啷"落地，我撕下道袍裹住伤口，从褡裢深处取出个缠满红绳的檀木盒。盒盖开启的瞬间，周小梅指间的红绳突然发出微光，与盒中半枚翡翠玉镯产生共鸣——那是我从林家荒宅废墟里挖出的旧物。
"他们说...要给我爹冲喜..."周小梅的声音突然变成纯粹的水磨腔，嫁衣上的金线开始寸寸断裂，"可我爹早死在北伐战场了..."
满室红烛顷刻转为幽绿。我终于看清附在周小梅背后的两道影子：一道是穿嫁衣的林秀儿，另一道竟是穿国军军装的年轻男子，他腐烂的双手正死死捂住林秀儿的眼睛。
檀木盒中的翡翠玉镯在月光下泛起一层青晕，周小梅背后的两道影子逐渐凝实。穿嫁衣的林秀儿浑身颤抖，军装男子的手指深深掐入她的肩膀，腐肉簌簌掉落。我抓起三枚铜钱抛向半空，钱币落地时摆成倒三角——这是阴魂被困的凶兆。
"得罪了。"我咬破舌尖将血雾喷向铜钱阵，地面突然裂开漆黑的缝隙。腐臭味裹着陈旧胭脂香涌出，众人脚下赫然出现八十年前的林家戏台。
戏台上方悬着褪色的"鸾凤和鸣"匾额，台柱绑着两指粗的麻绳。十六岁的林秀儿被反剪双手按在太师椅上，绣金戏服浸满冷汗。我伸手想触碰她，却见自己的手掌变得透明——这是怨灵记忆中的虚像。
"周老爷说了，灌够三两水银，保你三更抬轿五更拜堂。"黑衣神婆从炭盆里抽出烧红的铁钳，林秀儿鬓角的栀子花瞬间焦黑。戏台幕布后传来银元碰撞声，周永昌捏着钱袋的胖手一闪而过。
军装男子突然在现实与记忆的交界处嘶吼，我这才发现他军帽下藏着弹孔——正是林秀儿失踪的未婚夫陈少卿。当年他北伐重伤濒死，周家趁机散布死讯，逼林家以"配阴婚"冲喜抵债。
"秀儿...我在南京战地医院..."陈少卿的魂魄溢出黑血，每说一字，戏台景象便剥落一块。记忆开始扭曲，林秀儿的尖叫声刺穿时空："他们往我喉咙灌符水！说这样魂就困在嫁衣里永世不得超生！"
现实中的周小梅突然呕出大滩黑水，嫁衣上的金线如活蛇般游向陈少卿。我扯断腕间念珠，将浸透心头血的珠子弹向三道魂体："乾坤借法，因果轮转！"
珠子炸开的瞬间，周小梅锁骨处的栀子花纹身蔓延出青藤，缠住林秀儿与陈少卿的手腕。翡翠玉镯应声而碎，露出内壁刻着的生辰八字——正是林秀儿与陈少卿的合婚庚帖。
"原来你爹从未应允冥婚。"我扶起虚弱的周小梅，她指尖红绳突然绷首，另一端竟系在陈少卿的无名指上，"林家班主临死前把真庚帖缝进玉镯，就埋在栀子花下。"
嫁衣上的百个"冤"字开始渗血，林秀儿空洞的眼窝淌下血泪。陈少卿的残魂轻轻捧起她的脸，喉间弹孔里开出一簇雪白栀子："我在奈何桥等...等了你八十年..."
周大福突然暴起扑向燃烧的族谱，火舌却化作锁链将他捆住。焦黑的纸页中浮现血色账目："收周永昌纹银二十两，伪造陈少卿阵亡电报"。院中老槐树轰然倒塌，露出树根缠绕的陶瓮——里面是当年神婆作法用的水银壶。
"你祖父把毒器埋在槐树下，全镇孩子这些年喝的井水..."我剑指周大福，他脖颈迅速浮现水银斑纹，"周家每一代男子活不过西十五岁的诅咒，从来不是怨灵作祟。"
嫁衣在晨曦中片片碎裂，林秀儿与陈少卿的身影逐渐透明。周小梅突然冲进祠堂抱出个陶罐，掀开红布竟是干枯的栀子花枝——正是当年林父藏在戏服箱底的遗物。
"东风恶，欢情薄。"林秀儿最后望了一眼人间，戏腔化作春风拂过花枝。枯木逢春绽开新蕊时，她与爱人消散在带着松子糖香的风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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