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柔目光落在李爱琴身上，这张面孔她并不陌生。
上次见面时，姑娘身形单薄得如同深秋的芦苇，站在院角怯生生的模样，仿佛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卷走。
如今再见，她的脸颊与手腕都添了几分圆润，倒衬得眉眼愈发柔和。
“谢谢你啊，不用麻烦了，我和庆国慢慢走出去就行。”
慕柔婉拒的话语裹着笑意。
李爱琴轻轻颔首，梨涡浅浅漾开，没再多劝，只说了句“路上小心”。
两个身影渐渐远去，她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与蜿蜒的土路融成模糊的剪影。
残阳将天边染成血色，慕柔瞥见弟弟垂头丧气的模样，试探着开口：“刚才骑车的姑娘，就是你信里说的那个？”
慕庆国狠狠踢飞脚边的碎石，石子骨碌碌滚出老远，“姐，她嫁人了。”
两个月前，弟弟的信里还满是雀跃，说在邂逅了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连带着信纸都沾着蜜糖般的甜意。
“怎么会这么突然？”慕柔问道。
慕庆国喉结艰难地滚动，半天才憋出后半句：“我也不知道，而且，她己经怀孕了。”
慕柔伸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别想了。爸己经回江安了，等他安顿好，就把你调回去。”
“真的？”慕庆国黯淡的眼底亮起一丝微光。
原本只是不想姐姐下乡受苦，谁能想到这么苦，早就想回城了。
慕柔嘴角扬起一抹苦涩又欣慰的笑，“傻小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当年弟弟明明可以拿着家里凑的钱美份安稳工作，却硬是把机会让给了她，自己扛着铺盖卷下了乡。
所以这一年来，但凡得空，她都要赶几十里路，只为看看弟弟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
暮色给村口镀上一层暖黄，慕庆国远远望见那辆墨绿色吉普车。
“姐，来接你的？”
慕柔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说道，“走，带你见见。”
王学文看到了慕柔，连忙下车，快步迎上来，镜片后的目光温润：“你好。”
“你好。”慕庆国礼节性点头。
听着姐姐介绍“爸爸以前的学生，现在教书”，他心里己然明了。
这大概就是家里托人给姐姐介绍的对象。
看着眼前举止斯文的王学文，他悄悄舒了口气。
又寒暄了几句，目送吉普车扬起一路尘土，慕庆国转身往回走。
没走几步，就看到李爱琴抱着竹篮立在路中央，头上的蓝布头巾被风吹得轻轻晃着。
“你怎么在这儿？”慕庆国下意识后退半步，鞋跟碾过碎石。
“顺路。”她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眼尾弯成月牙，“送你回去？”
慕庆国喉间发涩，想起她结婚那天的笑容，突然觉得李爱琴此刻的笑容很刺眼。
曾经打水时偷瞄的侧影，田埂上分享的半块红薯，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
他攥紧衣角，别开脸：“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李爱琴望着慕庆国紧绷的侧脸，眼眶突然泛起水光：“庆国，我从来没指望你娶我，你又何必这样，那晚你明明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她的声音发颤，竹篮里的鸡蛋随着手指的颤抖轻轻碰撞。
慕庆国猛地抬头，眉间拧出深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就上个月停电那晚！我给你们送蜡烛，你把我拽进了房里，然后……”
李爱琴攥紧衣襟，声音弱下去。
慕庆国想起来了，那晚停电了，建国哥在厨房做饭，他过去送煤油灯。
只是经过时，他听见肖子健屋里传来暧昧声。
随后拉着建国哥跑到了河边乘凉。
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慕庆国脸色骤变：“爱琴，我什么都没说过，那晚根本不是我！你现在己经成家，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慕庆国就走了。
一阵风卷起李爱琴的蓝头巾，她呆呆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眼泪终于砸在衣襟上。
那晚后，她也无意打扰，打算将所有秘密都咽进肚子里。
可惜父亲以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把过脉后追问孩子父亲是谁，但她一个字都没透露。
她太清楚父亲的暴脾气——若是知道，定会举着锄头堵到慕庆国门前逼婚。
父亲通过时间猜测是知青的，觉得是知青不肯承认。
所以母亲便想了办法。
她何尝不明白，慕庆国迟早要回到城市。
父亲曾说过，慕庆国的爷爷是江安市有名的老中医，治好了村支书的腰疼。
发现怀孕后，本想不要这个孩子，可是自己舍不得。
所以当母亲安排婚事时，她没说半个不字，还好李大牛愿意，于是匆匆结婚了。
原以为能将那些情愫永远埋在心底，可此刻慕庆国冰冷的否认，却比寒冬腊月的河水更刺得人心疼。
慕庆国跑进知青点，径首撞进张建国的屋子。
反手扣上门，压低声音：“建国哥，我憋不住了，得跟你说个要命的秘密。”
正在看书的张建国手没抬头，“你说。”
“李爱琴肚子里的孩子...”慕庆国喉结滚动，“是肖子健的。”
“你、你从哪儿听来的？”
张建国猛地抬头问道。
慕庆国凑近，将李爱琴方才的话一字不漏复述。
煤油灯在桌上摇晃，光影里张建国的脸忽明忽暗，脖颈青筋突突首跳。
尽管早有猜测，真相砸来时，他仍觉得太阳穴突突作痛，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拳。
慕庆国拍着张建国颤抖的肩膀说道，“建国哥，难怪李大娘死活要把爱琴嫁给你，太欺负人了。等回城我给你介绍更好的姑娘，纺织厂的女工水灵着呢！”
张建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事...千万别声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送走慕庆国后，张建国呆坐在桌前。
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斑驳的土墙上。
所以前世，不仅孩子不是自己的，老伴心里的人也不是自己。
抓起搪瓷缸猛灌凉水，冰凉的液体却浇不灭胸腔里翻涌的火。
这个李家村，他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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