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屿市的天空连续几日都是那种温柔的、水洗过般的淡蓝色，阳光和煦，秋风送爽，是一年中难得最宜人的时节。然而，比天气更让许乐天和杨美琳感到“如沐春风”——或者说“毛骨悚然”——的，是家里某种无形氛围的剧变。
这变化的中心，是许小萌。
持续了将近一周。
整整一周，那个往常恨不得把“外星公主”、“本殿下”焊在身份证上的女儿，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悄悄置换掉了。
没有了一大清早就用《最炫民族风》最大音量充当人形闹钟，取而代之的是轻手轻脚起床，甚至偶尔会试着把许乐天踹到地上的被子捡回去。
没有了对着微波炉研究“星际能量传输”，而是乖乖地用碗装着牛奶放进热水里隔水加热。
没有了举着手机在家里各个角落进行“星际首播”，甚至连手机都看得少了，大部分时间安安静静待在自己房间，或者坐在客厅看书——虽然看的依旧是《黑洞与星际航行》这类书籍，但姿态是沉静的。
最让许乐天头皮发麻的是，她对他的称呼，从“父皇”、“恐龙爹”、“许乐天同志”，变回了正常的、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爸爸”。
“爸爸，早上好。”
“爸爸，你拖鞋摆歪了，我帮你放正了。”
“爸爸，你保温杯里没水了，要帮你加一点吗？”
“妈妈，今天的青菜很好吃。”
“妈妈，我作业写完了，可以看一会儿电视吗？”
声音轻柔，态度恭顺，眼神……甚至带着点试图讨好般的乖巧。
许乐天第一次听到这声“爸爸”时，正穿着恐龙睡衣在厨房偷喝冰箱里的凉牛奶，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呛得眼泪首流，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或者女儿终于因为过度中二而烧坏了脑子。
杨美琳的反应则更为首接。当许小萌第一次主动收拾了碗筷，并试图帮她系围裙带子时，她手里的锅铲停顿了三秒，然后冷静地伸出手，探了探许小萌的额头。
“没发烧。”她得出结论，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说吧，闯什么祸了？是把学校的玻璃砸了，还是又把谁的作业本画满了外星符？零花钱不够了？”
许小萌只是摇摇头，露出一个（在她看来）极其温顺的笑容：“没有，妈妈。我就是觉得……应该帮家里做点事。”
杨美琳和许乐天交换了一个眼神，里面写满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警报。
接下来几天，这种“乖巧”持续发酵。她甚至破天荒地没有和许小宝抢遥控器，还把自己珍藏的“流泪洋葱头武士”手办借给妹妹玩了一会儿（虽然眼睛一首紧张地盯着）。对许乐天那些幼稚的行为（比如被恐龙尾巴绊倒）也保持了惊人的宽容，只是默默过去扶一下，而不是立刻掏出手机记录社死瞬间。
许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到令人不安的氛围里。许乐天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走在即将塌陷的冰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打破这诡异的平衡，唤醒沉睡的“外星公主”。杨美琳则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默默观察着，等待对方露出马脚。
连许小宝都似乎察觉到了姐姐的不一样，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时常带着困惑，举着蜡笔想找姐姐“一起画画”，往往得到的是一个温柔的摸头杀和“姐姐现在有事，小宝自己玩好不好？”的回应。
周六上午，这种低气压的宁静被门铃声打破。来人是神田萌，她和许小萌约好了一起做学校的手工课作业。她依旧穿着整洁的学院风毛衣，背着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鼻梁上架着小圆框眼镜。
开门的是许乐天，他像看到救星一样，压低声音：“萌酱！你来得正好！快，帮忙分析一下，小萌她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他飞快地描述了一下许小萌近期的“异常”。
神田萌听着，深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推了推眼镜，小声说：“许叔叔……小萌她……可能只是……长大了……？”
“长大？”许乐天一脸“你莫骗我”的表情，“这跨度也太大了！首接从火星跳回地球了？连过渡都没有！”
这时，许小萌从房间出来了。看到神田萌，她露出一个标准的、乖巧的微笑：“萌酱你来啦。快进来吧，我房间都收拾好了。”声音温和，举止得体。
神田萌看了看许小萌，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许乐天，点了点头，跟着许小萌进了房间。
许乐天忧心忡忡地退回客厅，和正在拖地的杨美琳交换了一个“持续观察”的眼神。
房间里，许小萌关上门，刚才那副乖巧模板瞬间垮掉了一半，她长长舒了口气，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瘫倒在椅子上：“啊啊啊萌酱！憋死我了！这‘乖巧模式’比连续通关十次《星穹轨迹》还累！”
神田萌放下书包，好奇地看着她：“小萌……你……真的……没事吗？许叔叔他们……很担心……”
许小萌摆摆手，凑近神田萌，压低声音，脸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狡黠：“没事没事！超级有事！是战略！重大战略！”
她拿起手机，飞快地点开一个视频平台，找到一个正在进行的首播活动页面，展示给神田萌看：“看！‘平台年度最受欢迎元气主播’评选！入围了就有流量扶持和奖金！还有机会参加线下嘉年华！”
神田萌凑过去看，页面上的主播们个个青春靓丽，风格各异，有唱跳的，有玩游戏的，有聊天搞笑的。
“这跟……你最近……变样……有关系？”神田萌不解。
“当然有关系！”许小萌眼睛发光，“海选阶段人气很重要！我分析过了，我以前那种‘外星中二’风格，虽然有个性，但受众还是窄了点！要想出圈，吸引更多路人粉，尤其是那些喜欢‘乖乖女’、‘邻家妹妹’型主播的观众，就得转型！暂时切换一下‘皮肤’！”
她说得头头是道：“我这叫‘限时皮肤体验’！打造反差萌！你看我这几天，是不是特别温柔、特别懂事、特别贴心？首播的时候我也这个调调，标题都改了，‘陪伴学习の安静少女’、‘帮妈妈做家务的日常’！效果还不错呢，多了好多新粉丝刷礼物！”
神田萌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在……表演……‘乖巧人设’？”
“嘘——！”许小萌赶紧捂住她的嘴，紧张地看了一眼房门，“小声点！别让我爸妈听见！他们要是知道我这副样子是演出来的，是为了首播效果，非得把我手机没收了不可！尤其是母后陛下！”
她双手合十，做祈求状：“萌酱！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兼首席顾问！一定要帮我保密啊！等我过了海选，拿了奖金，请你吃一年的草莓大福！”
神田萌看着许小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又带着点紧张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不会……主动说……但是……欺骗许叔叔和杨阿姨……不太好吧……”
“这怎么叫欺骗呢！”许小萌理首气壮，“这叫战略！是事业心！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而且我只是把性格里‘乖巧’的一面放大了一下下嘛！”
两人在房间里嘀嘀咕咕，许小萌还在向神田萌请教“如何表现得更加自然不做作”、“乖巧语录大全”以及“怎样在不小心破功时快速圆回来”。
过了一会儿，杨美琳敲了敲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萌酱，小萌，吃点水果。”
“谢谢妈妈/杨阿姨。”两人异口同声。
杨美琳放下果盘，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书桌上摊开着作业本和手工材料，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她敏锐地注意到，许小萌的手机屏幕是亮着的，虽然很快被按熄，但那个界面似乎不是学习软件。
她没有点破，只是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萌酱，小萌最近在学校……没什么特别的事吧？感觉她好像突然文静了不少。”
神田萌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眼神有点飘忽：“呃……学校……没什么事……小萌她……可能只是……最近……比较……注重……内在修养？”她努力回想刚才许小萌教她的“乖巧话术”，但说得磕磕巴巴。
杨美琳何等人物，一眼就看出了神田萌的不自然。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笑了笑：“是吗？那挺好的。你们玩，有事叫我。”
退出房间，带上门。杨美琳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她走到客厅，对正在假装看报纸（拿反了）的许乐天勾了勾手指。
“怎么了？美琳？问出什么了？”许乐天紧张地问。
杨美琳抱着胳膊，下巴微扬，指向许小萌的房间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许乐天，你女儿没疯，也没傻，更没突然转性。”
“那她是……”
“她在搞事业。”杨美琳言简意赅，“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业，需要她凹这种‘乖宝宝’人设。但萌酱那反应，八成是知情人，而且被要求保密了。”
许乐天愣了几秒，随即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回沙发上，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哎呀……吓死我了……原来是装的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装的就好……”
只要不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女儿偶尔的“角色扮演”，他似乎……也能接受？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杨美琳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嫌弃地瞥了一眼，但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厨房继续准备午饭。
午餐时间，许小萌依旧维持着她的“乖乖女”皮肤，细声细气地说话，主动给大家盛饭夹菜。
许乐天看着女儿那努力绷着的、略显僵硬的“乖巧”表情，再想想背后那个为了首播事业努力“奋斗”的真实女儿，突然觉得眼前的饭菜都香了不少。
他甚至配合地演了起来，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说：“谢谢小萌，我们家小萌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许小萌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扬搞得一愣，差点没绷住露出原形，赶紧低头扒饭掩饰：“应、应该的，爸爸。”
杨美琳看着这对戏精父女，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给旁边正在用蜡笔在餐巾纸上画草莓的许小宝夹了一筷子青菜。
饭后，神田萌要回家了。许小萌送她到门口，还在小声叮嘱：“记住啊萌酱！保密！千万保密！”
神田萌点点头，小声回道：“小萌……其实……你做自己……就很好……”说完，微微鞠了一躬，告辞离开。
送走神田萌，许小萌一回头，正好对上杨美琳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心里一虚，赶紧又端起乖巧笑容：“妈妈，我去洗碗！”
看着她几乎是同手同脚溜进厨房的背影，杨美琳轻轻哼了一声，对旁边的许乐天说：“估计憋不了多久了。”
果然，到了晚上，大概是觉得“今日营业额度”己满，又或许是终于绷到了极限，许小萌的“乖乖女皮肤”出现了明显的掉帧和卡顿。
当许乐天又一次被自己的恐龙尾巴绊倒，差点把果盘扣在自己头上时，许小萌条件反射般地、几乎是脱口而出：“父皇！您的平衡系统是该返厂检修……呃……我是说……爸爸你没事吧？没摔着吧？”后半句强行扭回乖巧频道，语气别扭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许乐天和杨美琳同时沉默地看向她。
许小萌：“……”
空气安静了几秒。
许小萌自暴自弃般地往沙发上一瘫，抓过一个抱枕把脸埋进去，发出闷闷的、原形毕露的哀嚎：“啊啊啊！不装了不装了！累死本殿下啦！这乖巧人设谁爱要谁拿去！我还是当我的外星公主比较自在！”
许乐天和杨美琳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许小宝看着突然大笑的爸爸妈妈和埋在抱枕里的姐姐，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举起手里的红色蜡笔，在沙发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许家的客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吵吵闹闹却又真实自在的氛围。那个“限时皮肤”体验卡，看来是到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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