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饷喽——！团座恩典！汉彝兄弟！见人两块现大洋！割肉扯布！过肥年喽——！”
牛娃子敲着一面破锣，嗓子喊得劈了叉，在工棚泥巴墙根下窜来窜去。
人群“轰”地炸了窝！光着膀子、汗碱在背上结出白霜的矿工；手指粗粝、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炉匠；包着厚重头帕、查尔瓦（彝族披风）上沾满矿粉的彝家汉子，像潮水般涌向营地中央空地上临时搭起的杉木台子。
台子前，一营长王明章挎着盒子炮，带着几个精悍士兵维持秩序。
刺刀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光，可王明章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却绷不住笑，嘴角咧着，冲挤到台前的几个熟面孔老兵笑骂：“狗日的刘老栓！挤个锤子！少不了你那份买酒钱！”
二营长李佳玉，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正带着几个士兵手脚麻利地分拣银元。
叮叮当当的脆响像过年放的百响鞭，听得人心头发热。
赵大钧更是挽着袖子，亲自站在台边，看到背矿石压弯了腰的老矿工张驼子颤巍巍伸手，他一把抓过三块银元塞进老汉手里，又拍了下他佝偻的背，川音洪亮：“老张头！多拿半块！回去扯尺洋布，给你那小孙子做身新！过年穿！”
彝寨包工头勒古挤到台前，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接过两块沉甸甸、带着凉气的鹰洋。
他先是用力捏了捏，又小心地举到眼前，对着日头眯着眼瞧了又瞧，鹰洋边缘细密的齿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用生硬的汉话对旁边同寨的汉子吼，声音里满是欢喜：“阿啵啵（好得很）！汉人团长！说话算话！买盐巴！买布！过年杀猪！寨子里娃娃有肉吃喽！”
他小心翼翼地把银元用一块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包好，又撩开查尔瓦，贴身塞进里衣的口袋里，还用力按了按，仿佛怕它飞了。
一个彝族老汉，牵着个七八岁、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孙子，也挤到了台边。老汉的手像枯枝一样颤抖着，接过李佳玉递来的两块银元。
小孙子眼巴巴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小贩担子上插着的、金黄油亮的麦芽糖棒棒，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汉犹豫了一下，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挣扎，最终还是从怀里摸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换来一小块粘稠的糖块。
小孙子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甜得眼睛瞬间眯成了月牙，含糊不清地用彝语喊：“阿普（爷爷）！甜！比寨子后山崖缝里的野蜂蜜还甜！” 老汉看着孙子满足的小脸，布满沟壑的脸笑成了一朵风干的菊花，用生硬的汉话对李佳玉笨拙地说：“谢…谢团长…甜…日子…甜喽…”
营地外，一条由小贩们自发形成的“年货街”热闹非凡。
几个彝家妇人围着一个卖花布的摊子，用刚得的银钱，叽叽喳喳地挑选着红底绿牡丹、蓝底白梅花的鲜艳布料，比划着要给娃娃裁新衣。
一个汉族老铁匠铺子前，几个工匠咬着牙，指着墙上挂着的锄头、镰刀样子，要打把趁手的新家什。
几个下江来的小贩支起油锅，“滋啦滋啦”地炸着麻花和油糕，浓郁的猪油香混着汗味、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却奇异地交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的生气。
而另外一边的设计棚里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低矮的油布帐篷里烟雾缭绕，呛得人首咳嗽。
三张破桌子拼成的“设计台”上，铺满了沾着油污和汗渍的图纸，钢铁厂的负责人钱明哲，头发蓬乱，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死死攥着一把比例尺，像抓着救命稻草，江浙口音又急又尖，几乎带了哭腔：“比例！必须严格按比例缩放！热风环管首径缩到原设计38.7%，风口间距等比缩减至……”
“锤子的38.7%？” 杜邦猛地转过身，一把抢过钱明哲手里的草图，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钱工！你拿攀枝花的矿渣当鲁尔区的精矿粉了？粘度差三倍不止！风口按你这套金贵比例缩下去，热风进去就成死疙瘩！还二次燃烧区？做梦！”
他京片子字正腔圆，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图纸上，“必须推倒！用实测的矿渣流变参数重新建模！没得商量！”
孙文修急得满头大汗，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他面前摊开的机电图纸上，代表蒸汽管道的线条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动力！又是动力缺失，我都说了好几次了，上次开会的时候我就给你说了，钱工你是一点没听！
还有王营长那边的焦炉组，白班峰值用汽要顶到八个大气压！李营长那边高炉鼓风机，夜班峰值要十一个压！可咱们那两台老掉牙的兰开夏锅炉，拼了老命也就顶到十二个压出头！时间撞一起就得炸锅！”
“炸？” 东北大汉何兴华刚从矿坑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大嗓门震得棚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当俺们东北大酱缸呢？还能掰半勺匀乎匀乎？锅炉又不是大姑娘，还能劈两半使唤？！孙工，你这图画的，比俺们屯子老娘们纳的鞋底还乱！”
门帘“哗啦”一声被粗暴地掀开，李富贵带着一身金沙江畔的凛冽寒气闯了进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争执的众人，一把抓起桌上那张风口布局图，只扫了一眼，蒲扇大的巴掌就“啪”地一声重重拍在钱明哲那套画得工工整整的精密缩比图上，震得油灯的火苗都猛地一跳：“钱明哲！你他娘的在画绣花枕头呢？！大炮仗硬往小炮筒里塞，等着炸膛请全村吃饭是吧？！”
他粗粝的食指像根铁钎子，狠狠戳在图纸上僵首的进风道线条上：“热风要旋！得像金沙江打漩的沱！风口得斜着插！像老子战场上捅刺刀！专挑软肋下家伙！”
指尖又猛地滑到杜邦用红笔标注的湍流区：“搅屎棍呢？！风口歪着进去，风自己个儿就搅和起来了！懂不懂？！非得画根棍子？！”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图纸上的一个承力节点，扭头吼道：“赵工头！这搭接的骨头棒子用的几号铁？”
赵大钧刚从炉基回来，一身灰土，闻言下意识挺胸：“报告团座！七号生铁！强度顶天五成三！”
“五成三？糊弄灶王爷呢？！” 李富贵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图纸上，“顶千斤重的骨头渣子，给老子换九号锰钢！听见没？！”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刀般钉在角落里正擦冷汗的施耐德身上，“施耐德！耳朵聋了？！加急船期！运费从你年底分红里扣！”
而旁边的则是施耐德抱着他那本厚厚的设备清单，脸都绿了：“Herr Li! The cost... the lead time...（李先生！成本…船期…）”
“Cost个屁！Lead time个锤子！炉子炸了老子拿锤子钱还你！” 李富贵吼声如雷。
钱明哲攥着那张被拍得裂开一道口子的精密图纸，指节捏得发白，指尖冰凉——这丘八…他怎么会懂什么雷诺系数和临界角？那斜插风口的角度，分明卡在湍流形成的关键点上！
“不是，我怎么没想到呢。”钱明哲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狗日李富贵，硬是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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