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那年，苏沐自尽过无数次，只是，每一次都被萧烬拦下，最后一封遗书就写在这一年的冬天，后来，苏沐奇迹般的，熬过了这个冬天。
那年，萧烬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张妈急匆匆的赶到指挥部的办公室说“夫人又把自己锁在阁楼了。”
写下最后一封遗书的时候，己是苏沐第七次寻死了。
第一次是用腰带，挂在卧室的铜帐钩上，他冲过去抱住她腰，把她解下来时，她瘫在他怀里，脖颈上那圈青紫勒得他心都碎了，她却忽然笑起来，“萧烬，这绳子好结实。”
第二次是吞安眠药，他托人带回的安眠药，本想给她安神，却见她把一瓶药片全拌在红豆沙里，他发现时，她正捧着白瓷碗小口吃，他劈手夺过碗，摔在地上，碎片溅到她脚踝，她却只是抬起眼，指腹抹掉嘴角的豆沙，轻声问，“不好吃吗？”
最狠的一次，是上个月在江畔，她穿着那件他送的月白色杭罗旗袍，站在栏杆边，江风把她头发吹得纷乱，像一面破碎的旗，他从背后抱住她时，感觉她整个人轻得像片羽毛，她却突然挣开，指着浑浊的江水说：“你看，这里多干净，比我干净。”他把她按在怀里，听着她后背剧烈的起伏，才发现她藏在袖管里的玻璃片，己经划破了手腕，血顺着旗袍褶皱往下滴，滴在桥面上，很快被来往的车轮碾成黑红。
这次，她坐在窗台上，听见脚步声，没回头，只是把簪尖抵在大动脉上，那里己经有道未愈的旧疤，像条褪色的红绳。
“别碰我。”她声音很轻，萧烬停在三步开外，这年，他替她擦过无数次药，每次指尖碰到那片皮肤，她都会浑身发抖。
“沐儿，”他放软声音，慢慢蹲下来，“今天我给你做了糖醋小排，你最爱吃的。”她没反应，簪尖又往下压了压，血丝渗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萧烬的心像被根绳子勒住，他想起在战俘营找到她时，她也是这样，眼神里没有光，只有一片被战火焚尽的荒原。
“你拦不住我的。”她终于回头，眼睛红得像哭过，“萧烬，你能守住云城，能打跑日本人，可你守不住我。”
萧烬伸出手，想替她擦掉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曾以为把她从地狱背回来，就能给她新生，却忘了有些伤口，是阳光照不进的。
“我知道。”他声音沙哑，“我全都知道。”他想起昨夜，她又在梦里尖叫，喊着“别脱我衣服”，他开灯抱住她，她却浑身僵硬，推开他。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战争结束了，可她的战争，从来没停过。那些日军留在她身体里的恐惧，像毒藤一样，早己缠紧了她的魂。
“沐沐，”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把勃朗宁手枪，擦得锃亮，“你看，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用的枪，救过我三次命。”
“你想走，我不拦你。”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憔悴的脸，“但沐儿你记着，你走哪条路，我就走哪条路。”
他顿了顿，手碰了碰她手腕上的血珠，“你第一次上吊，我把帐钩拆了，第二次吃安眠药，我把家里的药要倒了，你第三次拿玻璃片，我把家里所有镜子都砸了……可我怕啊，怕哪次我回来晚了，怕哪次你藏的东西我没找到。”
他拿起手枪，打开保险，把枪抵在自己头上，“这枪里有两颗子弹。你若真不想活了，就用它。但你得答应我，要走，就带上我。”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
苏沐看着那把枪，又看看萧烬眼里的血丝，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银簪从手里掉下去，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扑进他怀里，拳头捶打着他肩膀，哭得浑身颤抖。
“不怕，”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我陪着你。生也好，死也好，我都陪着你。”
地板上的手枪静静躺着，枪膛里正好有两颗子弹，那天晚上，苏沐打了镇定剂沉沉睡去，萧烬也在这天，写下了最后一封遗书。
吾妻苏沐：
你此刻打了镇定剂，睡的很沉，眉头却皱着。
你被日军掳走的那日，正是战争最惨烈的时候，通讯兵冲进来喊“夫人被掳走了”，我端着枪的手猛地一哆嗦，子弹擦着日军头盔飞过去，整整三天三夜，没找见你的踪影，我怕的不知所措。
第西日看见你时，你己被凌辱的遍体鳞伤，活着回来的你，眼神却空了。
我是云城的总指挥，肩上扛着保家卫国的担子，可我护不住我的妻。
抗战胜利了，可 那些烙在皮肉里的屈辱，刻在骨头里的恐惧，不是一句“胜利”就能抹平的。
你每天夜里都会惊醒，抓着被子喊“别过来”，我抱着你，听你哭到浑身脱力，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些日军留下的伤疤，是你脱不掉的枷锁，而我这个没能护你周全的丈夫，是锁上最锋利的那道棱角，我没能在他们碰你之前，把你护在身后。
这罪孽，若我有天没能拦下你，我也该用命去还了。
念安己是大孩子，会照看好自己，不需要父亲再护着了，我说过，你走哪条路，我就走哪条路，只要走在有你的路上，就是回家的路，我永远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
只盼下一世，生在太平年月，我定早早寻到你，再不会让你掉一滴泪。
夫 萧烬
从那天起，苏沐再也没寻死。
苏沐戴着老花镜，指尖拂过最后那封遗书，宣纸上的墨痕早己沁透纸背，“吾妻苏沐”西个字旁边，有块浅淡的圆形渍印。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
萧烬背着夕阳走进来，手里提着刚买的馄饨皮，军绿色马甲上沾着象棋子的木屑——他又去巷口和老王头杀了一下午棋。
“今天老王耍赖，”他把菜篮放在桌上，声音带着笑意，“用‘马后炮’赢我，不算数！”
苏沐慌忙把遗书往箱子里塞，手指却被樟木箱的铜扣硌了一下。
萧烬走过来时，她正假装整理针线筐，老花镜滑到鼻梁上，眼神有些闪躲。
“又翻旧东西呢？”他弯腰帮她合上箱子，指尖擦过她刚才按住的那封遗书，“这箱子该上油了，回头让巷口的小李来弄弄。”
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苏沐低着头，看着他手背上的老年斑，那些斑点像极了当年他抢下她手里玻璃片时，溅在旗袍上的血珠。
“萧烬，”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颤，“谢谢你。”
萧烬正往茶壶里倒热水，动作顿了一下，“谢我什么？”他把茶杯推到她面前，里面浮着几朵杭白菊，“这辈子要谢，也是我谢你。”
苏沐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云城军帐里，他说“这世间若没了你，纵有万里江山，于我何用”，如今江山早己无恙，他们守着这条老巷，守着彼此斑白的发，竟也走过了半个世纪。
“那年你把枪抵在自己头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都过去了。”他把箱子合上，推到墙角，像推开一段沉重的过往，“你看现在多好，巷口的馄饨摊还在，老王还是那么赖皮，你每天都陪我散步也不嫌弃我一瘸一拐。”
苏沐看着萧烬脸上的皱纹，忽然觉得那些遗书上的墨痕，都化作了此刻空气里的尘埃，轻轻落着，却不再呛人。
她端起茶杯，杭白菊的清香漫上来，遮住了眼角的湿意。
“嗯，”她点点头，声音恢复了平静，“今天包荠菜馄饨吧，多放些猪油。”
萧烬起身去厨房，背影有些佝偻，却走得很稳。
(全本完)
在旧居烧信的玛嘉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JL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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