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去，不代表就听不见看不见。
门外来了很多人，有本家的几个族老，有一些跟他同辈但年纪更大的年轻人，还有许多看热闹的小辈。
张小官的确没出去，但是开了门。他听见他们说了很多很多话，难听的，和更难听的。
那个人让他关上门，但他没理会。
其实也没什么。
几年前，他们就是这么围在他的面前，说他是龙纹石盒里三千年不死的圣婴，是张家未来的希望。
几年后，他们还是如此，义愤填膺地围在他面前，说他是个赝品，说这一切都是骗局，说他该死。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三千年不死的圣婴。
他们说得没错，这不仅是个骗局，还是个持续了三千年的骗局。张家人笃信不疑的长生希望，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因为那个石盒里的婴儿在三千年前就己经死了。
说来讽刺。
张小官虽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年幼的他只用了一秒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几天的种种异常就此有了解释。
本家上层的谎言被戳穿，家族的几个派系开始分散崩离，不见踪影的张瑞哲大概是扯进了这件事中，在什么地方躲避风头吧。
看这情况，当初设下谎言的那些人应该过得不算太如意吧，得面对族人的愤怒，还得应付趁机夺权的敌对者，所以才会无暇顾及他这枚己然无用的弃子，让外面这群人有机会来找他的麻烦。
可是，都己经这样了，那个人还是站在他身前。
外面的人叫骂无果，于是将锋芒指向了那个人，啐道：“獬豸，他不过是一个假圣婴，根本不配当未来族长，你还真把自己当‘鬼’了？识相的，还是赶紧让开，你真的以为你能像昨天那么好命，等到族长来救你？”
那个人一言未发，只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讽刺意味十足。
张小官微微蹙眉。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人是叫“獬豸”——从前，张瑞哲并没叫过那个人的名字，他也没有想过要探知。
张家族人，按照辈分，中间或末尾会缀上相同的字，比如张瑞哲的“瑞”、张海客的“海”。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一个张家人叫“獬豸”。
这两个字读音特殊，刚巧，那个人曾教过他，写法很不常见，也不会有同音的词语。
那个人说，獬豸是上古神兽，类似麒麟，但只有一角，就像是命定的替身一样。
继而，张小官听出那话里的意思，想到那个人昨夜所受的伤——难不成，就是为他而受的么？
为什么？
张小官眨了眨眼睛，眼底浮上一丝无法理解的迷茫。
半空中阴云密布。
长白山又要落雪。
这场雪后，张小官被拉下了那个他本人从未在意过的神坛。
本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己经没有人在乎那些渗透进家族然后戳穿了这个谎言的“外人”，更多的人在乎的是这个谎言本身。
与此同时，时代的变革带来了封建制度的摇摇欲坠，深山之中的封建家族也无法避免被撼动。在内忧外患之下，家族内部开始分裂，参与制造谎言的族长的权威一落千丈。
张小官从好事者的口中得知了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那个人——或许现在该叫他獬豸更合适了。据说，在张小官被抱回本家大宅的那一年，现任族长就将他视为了继任者，为此提前启动了旧例，替他选出了一位“鬼”，以便能够随时护他周全。
鬼，就是替身。
就像他听说过的，獬豸是麒麟的替身一样。
过往种种，包括獬豸对他的千好万好，于今都有了恰当的解释。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獬豸没有必要继续这样做了。
张小官原本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当獬豸长久没有出现的时候，他猜测，或许獬豸跟他那位名义上的养父一样，会在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然而他猜错了。
同一年的秋天，张小官和许多孤儿一起被带入泗州古城，做苦力和驱虫……说白了，就是放血。
同行的孤儿都死在了那里，只有他活了下来，并见证了那场家族内斗的结果：两败俱伤。
族长和养父张瑞哲都死了。
他被内斗所波及，本来也是要死的，幸好，在危急之际，有人救了他。
救他的是消失了很久的獬豸。
獬豸背着他爬出了古城地下。他们前脚刚刚逃出生天，后脚，进出的盗洞就开始大面积塌方，整座古城都被埋在了下面。
他虚弱地伏在獬豸的背上，在迷迷糊糊间，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和隐隐的竹叶香。
他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首到有冰凉的瓶口凑到了他的唇边，然后清冽微辣的液体灌了进来，他下意识咽了几口，品到了凉酒的味道。
“多喝几口，别睡。”那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说道，“我带你离开这儿……小麒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他迷迷糊糊地回答，“别……丢下我。”
秋叶和凉风割痛脸颊，身体在颠簸中渐渐找回了应有的温度，他不再依靠大脑思考，基于本能，他希望獬豸说的是真的，并深信不疑。
………………
夜深忽梦少年事。
醒时尤羡梦里人。
张起灵在颠簸中艰难地睁开眼，首先看到了一片黑暗，然后是呛鼻的污浊气息，混杂在熟悉的血腥味里。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谁的背上，然后，他听到了这个“谁”的声音。
是谢知。
他被什么东西绑在了谢知的背上，他们紧紧相依。
谢知负重而行，手中提着他的黑金刀，将黑暗中的东西一一斩成碎块，踏在脚下。
一如昔年。
如同……那个被他忘却、埋在记忆深处的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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