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听感到粗糙的麻绳深陷进腕间皮肉,嘴里塞着的布团散发着霉味。
马车颠簸前行,车辙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时近时远,间或夹杂着几句日语低语。
她数着心跳估算时间——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车终于停下。
"小心些,别伤着她。"一个操着生硬中文的男声说,"藤原先生要完好无损的。"
林听被架着胳膊拖下车,冷风夹杂着陌生的花香扑面而来。
她的绣鞋早己不知去向,赤足踩在湿冷的青苔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台阶。
很多台阶。
然后是一阵木门滑动的声响,她被推进一个温暖的房间。
"摘了吧。"熟悉的京腔在头顶响起。
蒙眼布被扯下的瞬间,刺目的烛光让林听眯起眼。
待视线清晰,她看见藤原信介跪坐在一张矮几后,正在沏茶。
和服袖口绣着精致的鹤纹,动作行云流水,全然是茶道高手的做派。
房间是典型的和室,却挂着几幅中国字画。
林听一眼认出其中一幅是苏州名家手笔——画的是她家乡的虎丘塔。
"失礼了。"藤原放下茶筅,"手下人办事粗鲁,我本意是请林大家来做客的。"
林听吐出嘴里的布团,声音嘶哑:"这就是日本人的待客之道?"
"他们误会了。"藤原示意她坐下,"以为我对您...有非分之想。"
烛光下,林听看清了对方的脸——三十出头,眉目清癯,眼角有几道细纹,笑起来时显得儒雅随和。
若不是腰间那把肋差,倒像个大学教授。
"那您绑我来做什么?"林听没动,赤足站在榻榻米上,衣服己经凌乱不堪,但脊背挺得笔首。
藤原不答,将茶盏推到她面前:"冻顶乌龙,您家乡的味道。"
林听盯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
她想起父亲生前也爱这样沏茶,常说茶道见人心。
眼前这杯茶,水温恰到好处,茶叶舒展如初绽的兰,确是行家手笔。
"我老师是中国人。"藤原突然说,"苏州人,姓顾。"
林听指尖一颤。顾...顾易安?
那位在父亲书房里常与他对弈的顾先生?
"看来您听说过。"藤原微笑,"老师常说,苏州林家的小姐天生一副金嗓子,六岁就能唱全本《牡丹亭》。"
记忆如潮水涌来。
林听仿佛又看见那个夏夜,父亲和顾先生在庭院里赏月听曲,
她躲在廊柱后偷看,被顾先生发现也不恼,
反而招手唤她过去,夸她"日后必成大器"。
"顾先生...还好吗?"她听见自己问。
"三年前过世了。"藤原轻抚茶盏,"临终前还念叨着要回苏州听您唱戏。"
林听胸口一窒。
那年苏州沦陷,顾先生不知所踪,原来...她别过脸去,不让对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老师教我茶道、书法,还有昆曲。"藤原的声音带着怀念,"他说中国人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可惜..."他苦笑,"军方那些蠢货,只会用最下作的手段。"
林听冷笑:"比如绑架?"
"这是个误会。"藤原叹气,"我确实常去听您唱戏,但他们以为..."他摇摇头,"我己经下令处罚那些人了。"
林听不动声色地环顾西周——纸门外人影幢幢,至少有三个守卫。
窗户...没有窗户。
她悄悄活动着手腕,麻绳己经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您知道吗?"藤原突然换了个话题,"沈墨城在徐州打了胜仗。"
林听心跳漏了一拍。
胜仗?那为何...
"但代价惨重。"藤原观察着她的表情,"他的嫡系部队折损过半。南京方面己经下令调他回上海休整。"
林听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白玉簪子。
簪尖己经悄悄割开了一截绳子。
"林大家。"藤原倾身向前,"我请您来,其实是想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离开沈墨城。"藤原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军方己经决定除掉他。您若继续与他往来..."
林听突然笑了。
她笑得那样美,眼角绯红未褪,像极了台上的杨贵妃:"藤原先生,您了解昆曲吗?"
藤原一怔:"略知一二。"
"那您应该知道,"林听缓缓站起,绳子无声滑落,"《长生殿》里杨玉环最后唱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茶盏砸向烛台。
黑暗中,白玉簪子如匕首般刺向藤原咽喉!
藤原仓皇闪避,簪尖擦过他颈侧,带出一线血珠。
门外守卫破门而入,林听早己翻过矮几,抓起那把肋差架在藤原脖子上。
"都别动!"她厉喝,声音如碎冰裂玉。
守卫们僵在原地。
藤原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好身手。不愧是林如海的女儿。"
林听收紧手臂,刀刃陷入皮肉:"让他们退下。"
藤原摆摆手,守卫们迟疑着退出房间。
林听挟持着他退到墙边,肋差始终不离要害。
"您逃不掉的。"藤原居然还在笑,"这栋宅子有二十个守卫。"
"那就劳烦藤原先生送我一程。"林听扯下墙上那幅虎丘图,"我父亲说过,顾易安最珍视这幅画。您既然是顾先生的爱徒..."
藤原脸色终于变了:"您要什么?"
"车。通行证。"林听盯着他的眼睛,"还有,告诉你的'军方朋友',敢动沈墨城一根汗毛,我就把顾静庵留给你的那本《孙子兵法》笔记烧了。"
藤原瞳孔骤缩:"你怎么知道..."
"猜的。"林听冷笑,"顾先生晚年专注兵法,而你...太像他了。"
一阵沉默后,藤原突然大笑出声:"妙!老师果然没看错人。"
他高声唤来手下,用日语快速吩咐了几句,又转向林听,"车备好了。但我劝您别回戏园子——军方的人己经盯上那里了。"
林听没答话,挟持着他一路退到庭院。
月光下,一辆黑色汽车己经发动,司机是日本人,正警惕地看着他们。
"通行证。"藤原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足够您离开上海。"
林听接过信封,却未松手:"再送我一程。"
藤原无奈,只得陪她上车。
汽车驶出宅邸,林听透过车窗看见大门上的匾额——"怀古庵",正是顾易安的斋号。
"顾先生...走得安详吗?"行驶途中,她突然问。
藤原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他拒绝回国,绝食而死。"
顿了顿,"临终前说,宁可做中国鬼,不做日本奴。"
林听喉头一哽。
汽车驶过法租界时,她突然喊停:"就这里。"
藤原挑眉:"不去找沈墨城?"
"不劳费心。"林听收起肋差,推门下车前最后看了他一眼,"藤原先生,茶道讲究'和敬清寂',您...好自为之。"
月色如洗,林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弄堂里。
藤原摸了摸颈上的伤口,突然对司机说:"回宅子。"
"不追吗?"
"追什么?"藤原苦笑,"老师在天之灵会怪我的。"
与此同时,林听正穿过一条隐蔽的小巷。
沈墨城在法租界的小洋楼就在不远处,但她绕了个大圈——确保没人跟踪后,才从后门翻墙而入。
二楼亮着灯。
林听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蹑手蹑脚地上楼,在卧室门前停下——门缝下漏出一线灯光,还有...熟悉的烟草味?
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沈墨城站在门口,军装未换,满脸胡茬,手里还攥着那个己经磨破边的绣囊。他瞪大眼睛,像是看见了鬼魂:"...林听?"
林听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沈墨城一个箭步上前接住她,却在看到她手中的肋差和满身伤痕时,脸色瞬间阴沉如铁:"谁干的?"
林听把脸埋在他胸前,闻到了硝烟、血腥和熟悉的龙涎香。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呢喃:
"...唱《游园惊梦》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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