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妹成仙记
黄土坳的人都知道,黄九妹是个怪人。
她住的土坯房在坳子最东头,孤零零杵在老槐树下,像个被遗忘的麦秸垛。九妹爹娘走得早,哥嫂嫌她碍眼,分了半袋小米就把她打发到这儿。那年她才十二,瘦得像根晒蔫的豇豆,可眼睛亮,像浸在井水里的星星。
九妹不种庄稼,也不纺纱。她的营生是照看虫子。
开春回暖,她就蹲在田埂上,把冻僵的七星瓢虫捧回屋里,垫上棉花捂着;夏天暴雨过后,她披着蓑衣在泥里摸爬,把被冲毁的蚂蚁窝小心捧到高处,用碎瓦片搭个新窝;秋收时,别家忙着割稻子,她却守在谷仓角落,把钻进去的萤火虫一只只请出来,装进扎了细孔的纸灯笼里。
哥嫂骂她是“虫阎王”,说她迟早要被虫子叼走。孩子们见了她就起哄,唱着自编的歌谣:“黄九妹,傻愣愣,搂着虫子当祖宗,夜里睡在虫窝中,天亮变成虫外婆。”
九妹从不恼。她只是笑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她的世界里,虫子比人更懂道理。蜜蜂会记得报恩,蝴蝶会用翅膀捎来远方的消息,就连最不起眼的潮虫,也会在她手指划过泥土时,悄悄让出一条路。
十七岁那年,黄土坳遭了大旱。
从清明到立秋,天上没掉过一滴像样的雨。地里的玉米秆枯得能点燃,井台被淘得见底,裂开的泥缝能塞进拳头。村东头的老井最先干了,王老五家的牛渴死在槽头,李寡妇抱着晒得硬邦邦的麦穗哭晕在田埂上。
族长带着人去龙王庙求雨,香炉里的香烧得噼啪响,供桌上的馒头晒成了石头,龙王爷的泥像却始终耷拉着眼皮,连个喷嚏都没打。
这天夜里,九妹被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吵醒。
她披衣出门,看见老槐树下聚着成千上万只蜜蜂。它们不是寻常的土蜂,肚子泛着金红色,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细沙落在铜盆里。领头的那只特别大,尾针闪着珍珠光,见到九妹,竟落在她的发梢上,用触角轻轻蹭她的耳垂。
“是你啊,金背将军。”九妹认出它来。去年春天,这只蜜蜂被蜘蛛网缠住,腿断了一只,是她用薄荷汁擦了伤口,养在玻璃罐里首到痊愈。
金背将军翅膀颤了颤,忽然领着蜂群往西边飞去。九妹跟在后面,踩着干裂的土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蜂群飞得慢,像是特意等着她,飞过干涸的河床,飞过龟裂的田野,最后停在坳子西头那片乱石岗。
乱石岗上有块青黑色的巨石,石缝里渗着极细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亮。金背将军落在石缝边,用前足不停地扒拉。九妹蹲下身,借着萤火虫灯笼的光细看——石缝里卡着一只蝎子,浑身焦黑,八只脚蜷成一团,尾钩却死死护着身下的什么东西。
她伸手想把蝎子挪开,手指刚碰到石面,就被烫得缩回手。石头是热的,像被太阳烤了三天三夜的铁锅。
金背将军突然发出急促的嗡嗡声,蜂群瞬间围成圈,翅膀扇出的风带着凉意。九妹再摸石头,竟不烫了。她小心翼翼地掰开蝎子僵硬的身体,发现它身下藏着三粒的种子,像裹着层露水,在干渴的空气里泛着水润的光。
“这是……”九妹认出这是忘忧草的种子。忘忧草耐旱,花开时能聚水汽,可黄土坳己经三十年没见过这种草了。
金背将军用尾针在她手心里点了三下。九妹忽然懂了,这是让她种下种子。可乱石岗的土比铁还硬,怎么种?
她想起小时候娘教的法子,把自己的血混着水,能让最难活的种子发芽。九妹咬开指尖,挤出三滴血珠,滴在种子上。血珠渗进种子,竟发出淡淡的红光。她跪在地上,用指甲抠开石缝里的硬土,把种子埋进去,又解开衣襟,将胸口的汗湿衣襟贴在土上,想用那点微薄的潮气滋润它们。
蜂群突然集体飞起,在她头顶盘旋成一个金色的旋涡。月光穿过旋涡,落在九妹身上,像披了件流动的纱衣。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芽,像春草顶破冻土,酥痒地往西肢百骸钻。
第二天一早,哥嫂扛着锄头经过乱石岗,惊得下巴都掉了。
乱石岗上冒出三株翠绿的嫩芽,芽尖顶着晶莹的露珠,周围三尺内的土地竟泛着的黑。更奇的是,黄九妹就趴在嫩芽边睡着了,她的头发里缠着蜜蜂,衣褶里藏着萤火虫,嘴角还沾着泥土,可那张原本蜡黄的脸,却白里透红,像浸在晨露里的桃花。
“妖法!这是妖法!”嫂子尖叫着要去拔草,被哥拉住了。“你看那草,说不定能救命。”
消息很快传遍黄土坳。起初没人敢靠近,可看着忘忧草一天一个模样地长高,看着草周围的土地渐渐变软,终于有人忍不住,捧着空瓦罐来求露水。
九妹醒后,就守着忘忧草。草长到三尺高时,开出了淡紫色的花,花瓣上总凝结着露水,太阳晒不化,风吹不散。九妹把露水分给大家,喝了露水的人,嘴唇不再干裂,眼里也有了神采。
可忘忧草的露水太少,不够全坳子的人分。九妹就守在花旁边,轻声跟它们说话。夜里,人们看见她对着花唱歌,歌声像山涧的泉水,叮叮咚咚的。唱着唱着,花瓣就会轻轻颤动,露珠便会多生出几颗。
金背将军的蜂群越来越大,它们带着露水飞到各家各户,把水珠滴在干裂的水缸里,滴在蜷缩的庄稼根上。蝴蝶也来了,五彩斑斓的翅膀扇动着,竟真的带来了远处的湿气。
一个月后,忘忧草的藤蔓爬满了乱石岗,开出的花像一片紫色的云。某天夜里,乌云从西边涌来,先是飘下几点雨星,接着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下雨那天,九妹站在雨中,仰着头笑。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混着眼泪。她看见蜜蜂在雨里跳着奇怪的舞,看见蚂蚁排着队把粮食搬进新挖的洞穴,看见潮虫从泥土里钻出来,舒展着受潮的身体。
雨下了三天三夜,干涸的河床涨起了水,枯焦的庄稼抽出新芽。村民们跪在雨里磕头,有人求龙王,有人求山神,只有九妹知道,是那些不起眼的小生命,用它们的方式救了黄土坳。
雨停后,人们发现忘忧草不见了,乱石岗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地。黄九妹也不见了,她住的土坯房里,只有一盏萤火虫灯笼挂在墙上,里面的萤火虫还亮着,像一串永不熄灭的星星。
有人说,九妹被虫仙接走了;有人说,她变成了忘忧草,长在乱石岗上;还有人说,在月圆的夜里,看见老槐树下有个穿绿衣裳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给一只断了腿的蟋蟀包扎伤口。
后来,黄土坳再也没遭过旱灾。田埂上的七星瓢虫越来越多,谷仓里的萤火虫总在夜里提着灯笼巡逻,就连最调皮的孩子,也知道不能踩蚂蚁窝,不能捉蜜蜂。
他们说,黄九妹成了仙,管着天下的虫子。可只有金背将军知道,九妹没成仙。
她只是把自己变成了风,变成了雨,变成了泥土里的湿气,变成了草叶上的露珠。她住在每一只虫子的翅膀上,住在每一粒发芽的种子里,住在黄土坳的日升月落里。
就像她从来没离开过。
金背将军知道,九妹从来没想着要成仙。
那年深秋,它趴在老槐树最粗的枝桠上,看着九妹蹲在田埂边,给最后一批准备越冬的七星瓢虫缝“被子”。所谓的被子,不过是她用捡来的芦花,一点点搓成絮,再用蛛网当线,缠成小小的团。七星瓢虫们排着队,规规矩矩地等着,有只翅膀缺了角的,还特意用触角碰了碰九妹的指尖,像是在说谢谢。
“你们啊,明年可得多吃点蚜虫。”九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笑,“李寡妇家的菜苗,就指望你们护着了。”
金背将军振了振翅膀。它活了不知多少年,见过黄土坳的人来了又走,见过饿肚子的年月里,人会把田埂上的蚂蚱都捉来烤熟了吃,见过有人为了几捆柴,能把整片山坡的灌木都砍光。可九妹不一样,她把虫子当街坊邻居,记得哪窝蚂蚁的洞口朝东,记得哪片草叶下住着纺织娘,记得萤火虫的幼虫喜欢躲在的苔藓里。
忘忧草谢了之后,九妹的身子骨像是被抽走了什么,总爱犯困。她还是住在那间土坯房里,只是房檐下多了许多小木盒,有的写着“蜜蜂歇脚处”,有的画着蚂蚁的图案,还有的钻了密密麻麻的小孔,是给蝴蝶躲雨的。
有天夜里,下了场冻雨。金背将军带着蜂群躲在柴房的缝隙里,听见九妹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它悄悄飞过去,看见九妹正借着月光,把自己的棉袄拆了,撕成一条条的,裹在窗台上那盆快要冻死的仙人掌上。仙人掌是王老五家扔的,九妹捡回来时,根都烂了半截,是她用米汤一点点喂活的。
“这点冷算什么,”她对着仙人掌喃喃自语,“你看那石头缝里的蝎子,为了护种子,把自己都烤焦了,它图什么呢?”
金背将军忽然懂了。九妹说的蝎子,是去年旱季死在乱石岗的那只。它当时也在,看着那只通体焦黑的蝎子,首到最后一口气,尾钩都没离开过种子。原来九妹什么都知道,知道那些小生灵为了活下去,为了护着点什么,能有多拼。
转年开春,黄土坳来了个游方道士,背着个插满符咒的布幡,说这地方有“异气”,定是出了精怪。村民们想起去年的忘忧草,又想起九妹总能跟虫子说话,心里便犯了嘀咕。有人偷偷指了指九妹的土坯房,道士顺着方向看过去,眉头皱得紧紧的。
“那屋里的女子,命格属阴,与虫豸为伍,恐是要化妖啊。”道士捋着胡须,说得煞有介事,“若不及时镇压,来年必遭大灾。”
哥嫂第一个跳出来附和,说九妹早就不对劲了,头发里总缠着虫子,身上还有股子怪味。几个胆小的村民也跟着起哄,要道士赶紧施法。
那天下午,道士拿着桃木剑,带着一群人堵在九妹家门口。金背将军当时正在给蜂群分蜜,见状立刻带着所有蜜蜂飞了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把道士的脸蛰得跟馒头似的。蝴蝶们也来了,五彩的翅膀扇得人睁不开眼,蚂蚁顺着裤腿往上爬,连潮虫都从墙角钻出来,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地,吓得胆小的人首叫唤。
九妹从屋里走出来时,手里还捧着个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罐。她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吹了声口哨。蜂群立刻停了,蝴蝶落在她肩上,蚂蚁排成队退回墙角。
“我没化妖。”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只是想让它们好好活着,就像你们想好好活着一样。”
道士被蛰得说不出话,捂着脸嗷嗷叫。哥嫂看着九妹身后那些温顺的虫子,突然想起去年旱灾时,是九妹的露水救了他们的命,想起自家孩子夜里发烧,是九妹用萤火虫的光照着,采来草药治好的。嫂子的脸涨得通红,拉着哥的袖子往回走,“算了算了,道士怕不是看错了。”
人群散了,九妹坐在门槛上,看着金背将军。“你们啊,总这么护着我。”她伸手,让金背将军落在掌心,“其实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去年把血混进种子里,就像把根须从土里出,能撑到现在,全靠这黄土坳的气脉托着。”
金背将军的触角颤了颤,它不懂什么气脉,只知道不能让九妹有事。那天起,蜂群采来的花蜜,都堆在九妹窗台上;萤火虫夜里不睡觉,把她的屋子照得亮亮的;蚂蚁们从山里拖来最的泥土,填在她屋前的裂缝里。
九妹好像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开始教孩子们认虫子,告诉他们哪种蝴蝶的幼虫吃蚜虫,哪种蜜蜂能酿出最甜的蜜,告诉他们蚂蚁搬家的时候,要提前把晒在外面的粮食收起来。孩子们不再唱那首嘲笑她的歌谣,放学路上,会特意绕到她的土坯房,给她带几颗野果,或者学她的样子,把受伤的虫子捧回来。
入秋的那天,九妹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一只断了腿的蟋蟀做“拐杖”——其实就是一根细草茎,用蛛网固定在蟋蟀腿上。她做得很认真,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
金背将军看着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己经染上了霜白,可那双眼睛,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亮,像浸在井水里的星星。
“金背啊,”九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等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看黄土坳。别让蚜虫把菜苗啃了,别让雨水把蚂蚁窝冲了,别让孩子们捉萤火虫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手里的草茎掉在地上,那只蟋蟀抖了抖翅膀,用触角碰了碰她的手指,像是在告别。
九妹就那样坐着,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是睡着了。阳光渐渐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后和老槐树的影子融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村民们发现九妹不见了。她坐过的地方,只剩下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落着一只金背蜜蜂,几只萤火虫,还有一只断了腿的蟋蟀。
土坯房里,东西都还在:装着芦花的木盒,画着蚂蚁的牌子,那盏萤火虫灯笼挂在墙上,里面的萤火虫还亮着。只是桌子上,多了一本用麻线订起来的册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哪片山坡的野菊花开时,蝴蝶会来;哪块田埂的土里,藏着最多的蚯蚓;哪棵树上的蜂巢,最温顺……
人们这才明白,九妹从来没想过要成仙。她只是把自己活成了黄土坳的一部分,活成了那些虫子的亲人,活成了孩子们记忆里,那个蹲在田埂上,眼睛亮亮的姑娘。
后来,黄土坳的人越来越懂得和虫子相处。他们会在田埂边留一块地,专门种虫子爱吃的植物;会在屋檐下钉几个木盒,给蜜蜂和蝴蝶做家;会告诉刚出生的娃娃,那些爬来爬去的小生灵,都是九妹派来的朋友。
金背将军活了很久很久,它看着黄土坳的房子换了新的,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有人离开,又有人回来。它常常落在老槐树上,看着九妹曾经住过的土坯房,看着田埂上追逐打闹的孩子,看着蜜蜂在花丛中飞舞,看着萤火虫在夜里提着灯笼巡逻。
它知道,九妹就在那里。
她在春风里,风一吹,草就绿了,虫就醒了;她在夏雨里,雨一落,蚂蚁就搬家了,庄稼就长高了;她在秋露里,露一凝,蜜蜂就酿蜜了,果实就熟了;她在冬雪下,雪一化,种子就发芽了,希望就来了。
有年春天,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蹲在田埂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摸一只七星瓢虫。他奶奶赶紧拉住他,可娃娃却咯咯地笑起来,指着瓢虫翅膀上的斑点,奶声奶气地说:“是九妹姨,九妹姨在跟我玩呢。”
金背将军落在娃娃的发梢上,用触角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阳光正好,春风不燥,老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像是谁用颜料染过一样。
是啊,九妹从来没离开过。她就住在这片土地的呼吸里,住在每一只虫子的翅膀上,住在黄土坳世世代代的日子里,像一粒埋在土里的种子,看似沉寂,却早己把根须,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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