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与传芳见面的时候，老两正在小灵的院子里吃着面条。他这天借走了我们所有人手里剩余的罐头，一股脑全留给了小灵。他这天吃了五碗面条，替自己的所有家人都吃了一碗。
小灵很快看出了老两的反常，但她没有开口问一句。在外多年她早己明白，别人要告诉自己的自然都会告诉，至于其他的则一概不必打听。何况因为她这个小院的客人遍布三教九流，她这里其实成了一个实际上的情报收集站。小灵虽然出门的时间不多，但是柳垣甚至更远些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她几乎都了然于心。
老两吃完面条躺在摇椅上打嗝，小灵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两人默契地保持着安静。
太阳西斜时，老两站起来，拿出一个干净的手帕，这手帕与小灵的衣物相比依旧遍布油污，但是从老两身上拿出来，还是显得整洁得非常突兀。
老两打开手帕，里面是他十年来存好的几百法币，他拿过小灵的手，把手帕放在了小灵手里，说：“妹子，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湖北战场了，打起仗来枪炮就没有眼睛，这钱你先帮我保存好，我要是活着回来，等抗战胜利了，我们一起回陕西老家。可我要是万一回不来，你就拿上我的钱，等时机合适了，想办法回家，如果还有剩余，你就去扶风县梁家村，把钱给梁学文，那是我大哥。”
“学武哥，你一定会回来的。”小灵眼泪像决口的河，“我先帮你存着这钱，这里也有不少积蓄，等你回来，我们回陕西老家，找你大哥，找我的爹娘和弟弟，我们回到家，就再也不离开了。”
说到回家，说到再也不离开，小灵感到无数种莫名的幸福激荡在自己的心里，她的泪因此更多了。以前，她总要在各种客人面前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可总是感觉很苦涩。现在，她在老乡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却有一种幸福的痛快之感。
老两赶紧抹净小灵的眼泪，他己经没有勇气再做坏的打算，他说：“好，我一定好好地回来，我们一起回陕西。这些罐头你保存好，平时可以改善一下生活。”
老两从小灵的院落里走了出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舍，他也没有权利去表现出任何不舍。他走出院门，拒绝了小灵的继续相送，而是轻轻帮小灵从外面将门带上。他走在斑驳的树影里，感叹着自己正在老去的身体。
老两将身体靠在柳树上喘口气，迎面撞见两个人正在和一个门里的女人大吵。门外虽然是两个人，但门里站着的毕竟是柳巷里见多识广的女人，两人很快败下阵来，他们垂头丧气地朝着老两走来，打照面之际老两发现居然是一个房间里住的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其实是两个人，他们都是在湖南参的军。两人是发小，在连队里就像两块膏药，总是粘在一块。他们中一人个高，脸长而瘦，一人个稍微矮一些，脸短而宽，特别契合大家对“牛头马面”的想象，于是两人的外号作为一个组合诞生了。
任谁也想不到，两人居然连来柳巷这种事都是一起，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两人居然一起进了同一家院子。
在先后顺序这一问题上，两个好兄弟决定抓阄决定，结果是马面抽到了头彩。但马面因为在行事时需要顾及牛头而意犹未尽，而牛头也因为等待太长且初次施展，导致发挥欠佳。完事后的两兄弟厚着脸皮向女人要求第二次展示雄风的机会，在遭到严词拒绝后又在付款环节希望能够得到半价优惠。
这无疑让女人大为光火，她指着二人便开始破口大骂，用词之丰富绝对让文学讲授都自叹不如，两人只得悻悻地付了全款。但女人依然不依不饶，竟然追出门外对着两人继续输出，并在两人抱头鼠窜之际哐当关上了门。
吃了瘪的两个人找到老两寻求道义和理论支持，因为老两总是习惯性地带两份干粮，他们认为老两在这件事上有充足的立场与自己共鸣。但老两在震惊之余义正词严地教育了两人，讲明干粮是干粮，女人是女人，二者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并在两人消化吸收的过程中从两人中间撞开路走了开去。
黄毛此时则坐在家里的炕沿上，面对着开始拆家里被子的母亲不耐烦地表示这是纯粹的无用功，一到军队又会被收走充公。黄毛妈却对素未谋面的王连长的任性怀着巨大信心，王连长的两只烧鸡让她觉得这次的长官和以前绝不相同。
小五这天下午并没有去柳巷，他来到了护城河边，看闲汉们钓了一下午鱼。李广则继续打他的猎，在他而言这也是训练的一种，他算是我们之间最纯粹的战士。
王连长在柳垣有两个熟人，在他待了一年将要离开的下午，他却没有去找王瑞欣，而是在崔神父的教堂里待到日落时节。
我则是把帽子掖在皮带里，走进了清泉寺。那时固净正在扫门前的落叶，银杏叶己经发黄，开始慢慢地飘落。
“来啦？”他打招呼的方式总是很简短。
“来了。”我也很简短地回答。
“听说要打仗了？”他首起身来问道。
“是啊，”我说，“明天我们就要开拔了，去湖北。”
固净没有说注意安全，也没有说什么杀敌报国，他轻轻把扫帚放在地下，很虔诚地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则怀着巨大的尊敬以同样的动作回应了他。
固虚那时正在水井上打水，煤炉上的水开了，我帮他取下来，灌在了暖瓶里。
灌好再去找固虚，他己经在银杏树下沏茶了。他微微倾斜地坐在石凳上，始终微笑地看着我。银杏也落在他的衲衣上，他轻轻地拂去，倒了两杯茶，示意我喝茶。
我端起一杯茶，感叹这茶真香。
“这是今年的新茶，在寺后的小土坡种的。”固虚闭着眼轻轻吸着茶香，“可惜师父他这几天身体不怎么好，脸色一天比一天白，今天连茶都不想喝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坚慈年龄己经很大，身体变差和行将就木都是常事，他们佛家看淡生死，可能比起我固虚才是不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然而毕竟曾多有叨扰，在这个马上要离开的日子，我还是决定请固虚带我去见一见这位老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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