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长却高举着右手示意大家静默，自己则专注地盯着鬼子，自始至终没有下达作战命令。
地雷爆炸在鬼子军队中引发了一阵短暂的混乱，但这混乱仅仅持续了不到两分钟。鬼子们迅速展现出了训练有素的一面，他们迅速架起受伤的同伴，抬起死去的战友，然后以整齐而迅速的步伐，朝着自己后方的大本营撤退。
眼看着鬼子越走越远，弟兄们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经过几天几夜的夜间行军，大家都己经疲惫不堪。这时候，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整个身体的骨骼像融化了一般，软绵绵的，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滩浆糊，毫无支撑地陷进了土地里。
“走了走了走了，这里可不是个休息的好地方。”王连长的声音传来，他拿起自己的中正式步枪，扛在肩上，边走边招呼着兄弟们，“他们回他们的后方，咱也回咱们的后方去。走，我们先回树林拿上我们的锅，再做打算。”
“连长，咱刚刚怎么不打他狗日的。”柱子气喘吁吁地追上连长，满脸不服气地问道。
王连长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为什么不打？你自己好好想想，咱们还剩下多少力气可以打仗？这几天，鬼子们确实被我们折腾得鸡犬不宁，但你别忘了，我们自己也是人。夜里到处奔袭，白天又不能好好休息。俗话说得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么搞了几天，咱们自己的身体也快吃不消了。”
柱子默默地跟在连长身后，不再言语，他心里很清楚，王连长说得句句属实。
“还有，刚刚你们谁数过鬼子大概有多少兵力？”王连长问。
“算上受伤的大概有七十，加上从军营撤出会合的，我估计得有九十多人。”李广说。
王连长停住脚步，看了李广一眼表示赞同，随即面向众人说道：“我们有多少人？我们只有一百人，考虑到武器和战术的劣势，我们的兵力如果达不到日本人的三倍，很难有胜算，所以今晚我们把大批鬼子从军营里勾引出来才敢端他们军营。
“你们看刚才鬼子踩雷之后，一分多钟的时间，救治伤员，保持队型，撤出战场，咱们有这么好的战术素养和战斗纪律吗？
“今晚我们给鬼子造成三十人以上的伤亡，消耗掉鬼子许多的弹药，咱也算在他们军营满载而归了，知足吧兄弟们。零伤亡造成这样的战果，咱们这次出击算是满载而归了，大家都做得非常好！”王连长面带微笑地说。
“我们本来还想全歼鬼子的。”柱子嘟嘟囔囔地说。
王连长听完慢慢走向柱子，仔细地帮柱子掸落衣服上残留的杂草，又轻轻地帮柱子理顺了那因战争而多天没洗的头发，接着他双手紧紧扣住柱子的两侧肩膀，很认真地对柱子说：“我知道，柱子，我当然相信你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但是，我更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回到柳垣，回到你的家，回去娶长芳过门，去过你们和平安宁的日子。我是把你完完整整地从你的家人身边带走的，所以我一定要完完整整地把你带回去。”
说完，王连长松开了柱子的肩膀，转过身去，重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我当然希望全歼日军，我无时无刻不想全歼日军。可如果我们真的全歼了这一个中队的日军，咱们连现在还能有几个人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呢？当初我们一百一十五人离开柳垣，周文钦他们留在了大别山养病，现在还剩一百零九人，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带我们这一百零九人再一起渡江回去。
“一定要记住，我们是一百零九个人，不是一个叫做一百零九的数字。上峰会把我们当数字，老蒋们会把我们当数字，鬼子也会把我们当数字，在他们眼里这些数字可以随意揉捏，随意丢弃。
“但我们自己要记住，我们不是数字，我们是父母的儿子，是妹妹的哥哥，是女人的男人，他们都在家盼着我们平安回去。
“我们固然要坚决地歼灭敌人，但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一起活着回家，与亲人们团聚。”
他的话语显得有些纷乱和颠倒，仿佛某种强烈的情感在扰乱着他的思绪。他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没有回头，我知道，他是怕我们看到他在流泪，因为我们己经听得出，他的声音哽咽而颤抖。
就在我们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住了。整个场面瞬间变得异常安静，只有他那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我们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抗战终究会打成一场消耗战，日本虽然强，但毕竟是个小国家，我们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坚持到底，就一定能够战胜他们。”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但是，在这场漫长的消耗战中，你们可不要自己消耗掉啊！”
他提着枪走向前去，再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他像一只被突然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像河流中一根随波逐流的朽坏的木头。
我们回到了树林里，这片树林在这天晚上绝对安全。听完王连长的话后，本来有说有笑的众人突然变得各怀心事，我知道，大家想起了各自的家，各自的家人。如果没有战争，我们这一百多人可能一生都不会相见。战友情无比珍贵，英雄无比崇高，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战争就更好了。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永宁老人念完这段《庄子》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知道我不必打扰和提醒他，他很快会继续他的讲述。——
王连长坐在树墩上一动不动，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东边的云彩己经泛黄。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像重新打满了鸡血。
“我们走。”他说。
“去哪里？”我们问。
“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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