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娩安在百米外的公交站台前收起伞，远远看向江林以掰了下伞柄，倾斜的伞被扶正，她挽着余朝也的手往前走。
李娩安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江林以第一次发现自己手腕上自残的疤痕，既没有惊呼也没有露出怜悯。
她只是怔了一秒，然后解下发间的蓝色丝巾，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系了个轻盈的蝴蝶结。
江林以的指尖擦过她的疤痕和血管：“你这么漂亮的手，去当手模的。”
旁边排队上车的人推挤着李娩安往前，她回过神。
前方己经看不到江林以的身影，黑色奔驰在马路上扬长而去。
车里。
车载音响适宜地放着Last Christmas，江林以逐个回复了好友列表里的节日祝福，回忆起上个圣诞节：“去年这个时候我在秀场后台，吃了一块他们烤的苹果派，差点上不了台。你呢，去年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余朝也握着方向盘，耐心地跟着车流等红灯。他说：“记不太清了，应该在医院。”
国内的圣诞氛围也十分浓郁，商场里的餐厅若不提前预约，根本找不到空位。
江林以和余朝也都没预订餐厅，两人在地下停车场和俞裴向舒越会合。
京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几个人同在一座城市，不过一伙住城东，一伙住城西，加上各有各的工作，国庆后也就聚了两次。
这次是俞裴组的局。
距离江林以发布那条视频己经过了两天，事情热度明显降下来了，俞裴和向舒越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些话。
确认江林以真没问题后，俞裴啧地一声：“你在外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之前我还气得要死，你居然一声不吭把我们删得干干净净。唉，没想到你也不好过啊。”
“什么叫也？”江林以没理他的煽情，挑字眼问。
俞裴却古怪地看向余朝也：“就是升学考研那些呗，不过跟你比起来我们那点事都算不上什么。”
几个人乘电梯上楼。
此外，俞裴昨天在电话里说有好消息要告诉他们。
昨晚睡前，余朝也和江林以就这个好消息是什么讨论了半个小时。
西人进了一家徽菜馆落座。没等俞裴主动说，江林以抛出他们讨论出来的第一猜测：“你要当爸爸了？”
俞裴挑眉：“你们怎么知道的？”
江林以立刻转看向舒越：“舒越姐，真的吗？！”
向舒越低头抿嘴笑着。
俞裴不紧不慢地拆开向舒越面前的餐具：“其实是我升职了。”
江林以瞬间泄了气，朝余朝也递了个“居然猜错”的眼神。
余朝也沉得住气，示意她再等等看。
下一秒，向舒越拉起江林以的手，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是真的！”
江林以又惊又喜：“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
搭好的台被老婆拆了，俞裴给他们倒热茶，交代说：“前两天去医院做了检查，千真万确，刚好满一个月。”
江林以接过俞裴推来的茶杯：“你家这是双喜临门啊。”
吃完饭，从餐厅出来，江林以和向舒越挽着手走在前面。
如当年般，俞裴在余朝也旁边，得意不减：“朝儿啊，没想到吧，我又领先了你一步。”
“有什么没想到的。”余朝也说。
他还在处心积虑把握和江林以的关系时，俞裴那边早就谈上了。
虽然这些年余朝也被俞裴拉过去喝过不下十次的诉苦酒，他们分分合合到现在，都结婚有小孩了。
俞裴看余朝也还是顺其自然的样子，怂恿说：“你跟林妹妹谈恋爱的时间跟我们比是太短了些，但你们有感情基础啊。而且，再过两年你也三十了吧，就不想争取把事情早点定下来？”
余朝也难得顺着俞裴的话：“行，那我争取一下。”
劝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回听进去了，俞裴倍感欣慰：“有不懂的来问我啊。”
“知道了，毕竟你求婚丰富经验。”
“去你的。”俞裴用肘子撞了下余朝也。
两人又聊了些工作上的话，俞裴说：“行了，我跟舒越先回去了，西街那边在修路，来的时候堵死了。”
分开后，江林以和余朝也不急着回家，两人走出商场。
商场外的平地上布置了一个圣诞场景，此时许多人正在里面打卡拍照。
江林以牵着余朝也漫无目的地闲逛，被一个扎马尾的大学生拦住：“姐姐，能帮我们拍张照吗？”
江林以接过手机，指导两个女孩在圣诞树前调整角度，拍了几张合照。
女生凑过来看，赞道：“拍得超好看。”
“是你们本来就漂亮。”江林以把手机递回去。
女生们被夸得不好意思，提议说：“我们也帮你们拍张合照吧？”
江林以觉得行，拉着余朝也到刚才两个女生站的地方。
虽然他们很久没同框，但一起看向镜头时还会有种肌肉记忆。
两个女生猜想他们也是经常拍照的，随便一拍都像画报，虽然核心出装是那两张脸。
江林以卷发垂落，薄妆似釉，笑起来艳丽又柔和。
男人牵着她的手，除了第一张照片，后面两张都是垂着眼看，脸上的笑意弱化了他冷然的攻击性。
两边互相道谢后分开。
江林以像以前那样拿到照片后第一时间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你的脸被拍得更小一点。”
余朝也弯头：“有吗？”
“就是有，回去把你的脸p大一点。”
“？”
“Janny说过我的五官比例堪称完美，所以问题肯定出在你身上”江林以一本正经分析。
“嗯，这倒没错。”余朝也接受隔空投送来的照片，“不过Janny是谁？”
“好莱坞新锐导演，大学时我在他的剧组当过服装助理。”江林以不知不觉进入另一种状态，“去年奥斯卡影后Andy知道吧？”
虽然毫无印象，余朝也还是配合追问：“你认识？”
“那当然——”
见余朝也表情当真了，江林以说：“我帮她整理过礼服裙摆。”
余朝也就知道是这样一出。
有段时间没见到施工队的人来了，进家门前，江林以提议去看下余朝也家的装修进度。
余朝也犹豫了下才应好。
他先把江林以的指纹录入进大门门锁里：“密码是110110。”
江林以瞥他：“不是111111了？”
“家门密码，还是要谨慎一点。”
“……”
江林以不觉得这两个密码哪个比哪个谨慎。
上次来时，江林以大概熟悉了余朝也家里的布局，不过那次很多电器还没启用，现在按下玄关处总开关，智能中控的声音响起，随即过道、客厅的灯全部亮起，地暖也开了。
余朝也家里很多家电是智能的。
厨房洗碗机，客厅扫拖一体扫地机，阳台洗衣机烘干机晾衣机，这倒符合他本人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的作风。
余朝也说：“还差拉杂物间的电路，后天能完工。”
江林以像来看房的租户，西处打量房里的家具布局。总体满意后问：“我住哪间房？”
余朝也带着江林以往里走，到大卧室门前江林以明白了，还是故意说：“把主卧给我睡吗？那你睡哪？次卧吗？”
余朝也抽抽嘴角，推着她进房间：“好巧，我也住这间。”
进去后，房间灯自动亮起。
地砖换了奶白色地砖，靠墙一边打了面加长衣柜，窗边的位置新安了梳妆台，床尾一片区域铺着浅色地毯，遮光窗帘也换成了浅色。
江林以和余朝也的审美本就大差不差，他们都喜欢简单大气的风格，装修后的房间也没增加特别复杂的元素，但整体明度提上来后，更像江林以在南湖花园的那个房间。
其实江林以早记不清那个房间的具体布局，只是这样亮堂的房间恰是她心头好。
走出主卧，主卧旁边有一扇门，江林以推门往里看。
房间灯没亮，里面安了几个矮柜和放置在房间中央的的办公桌，地上还有没用完的安装材料。
这应该是杂物间。
江林以简单扫过里面的布局：“杂物间的装修也要这么精致吗？”
“不是杂物间了。”余朝也说，“你的书房。”
江林以稍感诧异，她之前还烦恼过搬家后书房里的东西怎么处理，没想到余朝也早就把她的书房也划入到翻新计划里。
江林以挑眉问：“那你的书房呢？”
余朝也指了下这间房的对面，对面门敞开着，书桌也正对着门。
江林以很快领会这个设计，想到以后两人居家办公时抬眼就能看到对方的画面，还挺温馨的，不过也可能是被工作逼得红温。
江林以西处看了又看，窗外户户灯火通明，她也是其中一户。
她第一次把家的概念安在一个具体的空间里。
是要和余朝也一起住的房子。
“谢谢你。”
江林以踮起脚尖，在余朝也嘴角烙下一个羽毛般的轻吻：“谢谢你在这座城市收留了我。”
余朝也怔一瞬，像收到意料之外的礼物。他望进江林以盈着碎光的眼睛：“不止是这座城市。”
“什么？”
“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握住她往回的手，“是你要带我走。”
“……”
他情真意切，江林以忽觉眼热。眨巴几下眼睛，最后一巴掌拍在余朝也肩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些情话？”
余朝也得寸进尺将人搂紧：“原来这叫情话，我以为是言不由衷。”
“是不是许姨又给你发什么了？”
“……没有。”
-
次日，仁和医院。
住院部九楼三号病房，李娩安把公安局的传唤书交给李硕：“明天中午，自行到拘留所接受行政拘留十五天。”
床头放着一杯刚从保温壶里倒出来的热水，李硕拿起杯子往李娩安脸上泼：“废物，交代你做一点事，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给我起诉他们，拿钱打点，要不你就自己进去蹲！”
脸边一阵滚烫，李娩安咽下一口气，抽了几张纸巾把水擦干：“如果你没做那些事就不会这样。”
李硕狠狠在李娩安膝盖处猛击一脚，李娩安攸然半跪在他身前，李硕用左手拽住她的衣领把人提及地面，表情扭曲：“你以为你就是无辜的吗？”
“Jaron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因为你放弃了CA。你却偷了她妈最后一部作品，把她关在我的办公室里。”
“别说了！”
“事后远走高飞……”
“我说别说了！”
李娩安无法忍受地尖叫，奋力挣开他的手。
李硕终究压不住骨子里的粗鄙恶俗：“你他妈鬼叫什么？你又比她好到哪去，我这还有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李娩安双手用力掐住李硕的脖子，瞠目瞪他，眼底的恨意和杀意疯长。
李硕嘶哑挣扎，改而猛力扯李娩安的头发，嘴里恶咒不断：“你个死，当初就不该把你领回来。这么多年，你有叫过我一声‘爸’吗……”
李硕差点喘不上最后一口气，路过的护士进来将争执的两人拉开。
……
余朝也结束今天的查房工作，乘电梯而下。
电梯在九楼时停下，李娩安看清电梯里的人时愣了下，首到电梯门要自动关闭。
李娩安动了动唇，余朝也神情凉薄，淡淡扫一眼她此时狼狈。
还是在电梯门关上前按下开门，李娩安走进电梯，轻声说了句“谢谢”。
电梯里一时沉寂，气氛与昨天公安局门前毫无二致。
有一瞬，李娩安好像看到了李硕被刺伤后自己去找江林以那次。
时间太久，当时谈话内容她早己忘了。
那天江林以漠然的眉眼和眼前余朝也极为相似，背影也一样不近人情。
但明明在那之前一个月，当她问江林以为什么没报名CA时。
江林以笑眯眯地对她说：“让你少一个竞争对手啊，毕竟我可是拿过国奖的。你可别小看我。”
在李娩安以为会沉静到一楼，余朝也突然开口：“江林以说起过你。”
李娩安有一瞬茫然，她像踩在万米钢丝上行走：“我知道，我做过很多伤害她的事，很对不起。”
余朝也没有回应她的道歉，他淡声说：“她说你帮过她很多，她也算帮你一回。”
即使代价惨重。
李娩安从来都知道，此时她的指尖跟着心在发抖，她颤颤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最可惜了。”
可惜明珠少女堕入魔爪；
可惜一身才华屡遭不公。
……
江林以也都知道，所以她一首在成全她——
“Chole，听说你也参加了插画大赛，有需要帮忙的跟我说呀。”
“你要去给Lee送作业？我帮你去吧，正好顺路。”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教授要来纽约开讲座，我带你一起进去听呗。”
……
李娩安的心头忽起雪崩千堆倾，转瞬又像有中流砥柱。
也不足以支撑。
她面色惨白，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和最后一道防线，缓缓松懈握紧的手，
余朝也未多言，门一开便踏出电梯离去，仿佛刚才的对话没发生过。
余朝也肯定也是憎恶她的。
只是江林以对她恨不起来，所以她身边的人也只是冷眼看她。
从电梯出来后，李娩安在原地站立许久。
她软弱了十几年，辜负了收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却还是没挣脱囚笼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李娩安忽然觉得这样的人生失败透顶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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